*半年前
雨后的青石板坑坑洼洼,在水中映出了一轮又一轮的惨淡残月。
小豆子坐在树枝上晃着腿,目光从地面跃上屋檐,暮鼓之后的街道格外静籁,只有风挟裹枝桠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身后是一栋叁层阁楼,与围墙外的凄冷寂静不同,阁楼的一层灯火通明,窗上的人影涌动,一层迭着一层,又在烟雾中逐渐迷蒙,变幻出一派纸醉金迷的剪影。外面凉风习习,他仅分了一刻神,刚聚起来的暖意就又被吹散了。
鼻尖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豆子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换了个姿势窝在树间,低声骂道:“杀千刀的张扒皮,月钱从来不涨,发来的冬衣绵花絮的一年比一年少,也不知留着钱做什么!迟早叫那些个捕爷全缴了!”
才说这话,便见街角忽然有了簇动的火光,他伸着脖子望去,一十二叁人从暗处举着火把鱼贯而出,清一色的便衣劲装,身挂腰牌,怀揣铁尺,手举火把,样貌年纪不等,只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男子,不是旁的,正是巡夜的捕快。
“坏了。”说是嘴上咒老板破财,可若是成了真,他这守夜伙计便是头一个被发落的。到时候别说什么涨月钱,怕是连这些天里的都拿不到。小豆子想着,提气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院里,叁两步迈到一扇偏门处,边拍边叫,“掌柜的,不好了,鹰爪孙1淌过来了。”
门内“铛,铛,铛”叁声锣响,紧接着就骚乱起来。
小豆子趁着空档越回树上,看见先前还在两条街外的衙役们转眼就到了街角,心跟着提了起来,忙又回去催,把门拍的震天响:“已经在街口了,快叫我进去。上回麻子慢了一步,被那些个黑皮抓住马脚,可带回去打了十好几棍,躺了半个多月呢!开门,开门!”
直到手都麻了,那厢门才打开了一条缝,他当即挤了回去。
偏房里也是缭绕,除了呛人的黑炭之外,还弥漫着一种沁人的芳香。再一看,守在房里的几个伙计的脸色都带着一种迷醉的神情,小豆子猛地就意识过来,当即捂住了口鼻,推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喘气,又对着里面叱道:“你们怎么也抽起这腌臜东西了?!”
屋子里的味道不重,风一吹,小伙计们都清醒了不少。一个个面面相觑,还要解释,就听见外面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张掌柜,例行查夜了!”几人闻声,都凑到了门边,瞧瞧掀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大堂的正门大敞,衙役们依次进来,里面早已没了人,只有几桌还摆着酒,乐伎舞伎听见动静,都躲到了帐幔之后。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悬在粱上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衙役当中为首的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身形魁梧,皮肤焦黄,留着一脸络腮胡,头着官帽,身揣铁尺,腰间还挂着一把海青子2,端的是威风凛凛。他只走了两步,目光便落在风铃上,意味深长道:“大冬天还开着窗,张掌柜好会做生意!”
张天禄自然认识来人——方正。
是金陵里有名的都头之一,年轻时是个地痞流氓,摸爬滚打出一身好功夫,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蹲了一回大狱,也不知怎么的,出来之后就浪子回头,填了个衙役的空缺,一做就是十几年,在黑白两道都颇有声望。
捕快是贱业,瞧着好似威风,实质上每年只有衙门补贴的几两工食银子,光棍拿着都拮据的很,更别说什么养家糊口。开门做生意,送往迎来,盈亏都难免,何况这给捕爷贴补早成了不用言说的规矩,这么些年来,张天禄的云程阁能屹立不倒,背后少不了流水般的银子送去各处打点。
按往常的规矩,捕爷们来‘例行公事’,他便顺势递些瓜米3过去,彼此间说些客套话,也就散场了。偏偏着年轻时混不吝的方正是个刺头,秉公执法,从不受贿,尤其近些年上头管得厉害,方正便首当其冲,虽然两袖空空,还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在民间却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头:方铁骨。
这位方铁骨从前管得是城中最繁华的一片区域,只是前几个月因为抄了几家颇有家底的商户,得罪了背后的达官显贵,之后就被调来了城东。短短数月,二人已经打过几次交道,张天利深知‘送神’不易,冲一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又笑着一拱手:
“方都头说笑了。这不是近来天寒生意不好,除了有客的是红罗炭,其他地方烧得都是黑炭,烟大、味呛,若不定期透透气儿,里头的人都要憋出坏症来。”
酒味、饭菜香气、脂粉、凉风吹来的冰冷寒意……即便多种气味糅杂,方正仍是能从中闻到那股熟悉的甜香味道。比起大堂里萧瑟冷落的景象不同,这股甜香浓郁霸道,久久不散,绝不是几句无谓的辩解就可以遮掩过去。
他冷哼一声,也懒得和这种商贾打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