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泉水子而言,毕业旅行可说是在紫子家就划下了句点。
在相乐的护送下,泉水子平安无事地抵达饭店与学校的友人会合,但之后再也无法参加任何参观活动。
由于自己做出的举动让泉水子大受冲击,她根本记不清楚到达饭店的经过,但也难怪她的脑袋会昏昏沉沉。因为一量体温,她竟然发烧到将近三十九度,因此被直接送往保健老师的房间,隔天早上就与大家分开行动,前往医院。
论及发高烧昏睡不醒的唯一好处,就是老师们对于她溜出都厅的违规行为不予追究。深行应该就没有这种特权了,但老师们都没有质问泉水子,她最终也没能听见深行是如何解释这件事。
毕竟当时相乐也在,深行不可能捏造过于荒谬的借口,势必会想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搪塞过去吧。泉水子只要努力噤口不语,别让自己露出马脚就好了。
班上同学对于这件事的谈论也几乎没有传进她的耳里。不论他们在背地里说了什么,当确定泉水子连最后一天的迪士尼乐园也无法前往后,所有同学都对泉水子抱以同情。因为这等同于特地来到了东京却什么也没做就打包回家,还有谁比她更倒霉呢?的确值得同情。步实与春菜自然不用说,其他同学在泉水子面前也只是出言安慰鼓励她。
说不觉得可惜是骗人的,但泉水子自身并未如同大家所想的那般懊恼。她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较需要吊着点滴,躺在床上昏睡,体力也确实在这段时间内一点一滴恢复。
所以这趟毕业旅行比起去程,回程时她感觉轻松多了。虽然旁人不这么认为,老师和同学都将泉水子当作病人看待,但她本人倒是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稳定。
现在即使走在羽田机场的混杂人潮当中,她也不会心慌意乱。她依然看得见黑影,当中也存在着视线,但自从遇见相乐后,他们就一直待在远处,不再刺激到她的情绪。那些东西的确骇人,但泉水子好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另一方面,尽管身处在同一座机场大厅,但光是目的地是自己的家园,泉水子的心境就截然不同。随着一分一秒逐渐靠近玉仓山,她就觉得仿佛取回了遗失的力量。
飞机返抵和歌山后,天空正在下雨。
巴士行驶的期间,雨也不停歇地下着,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班上最吵闹的学生也已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因此没有半个人在意车外的坏天气。在充斥着均匀呼吸声的巴士中,只有泉水子一人的头脑远比先前都要清醒,品尝着归来的喜悦。她凝视着不断淌下细小水流的玻璃车窗,反复地想:
(……我平安无事回到了这里呢。终于能回来了……)
最后巴士驶进学校的校园,昏暗的校园内和出发当天的早晨一样停着好几辆车,都是前来迎接学生的父母。当然野野村也在这群人当中,等待着泉水子和深行走下巴士。
「欢迎两位回来。泉水子小姐,老师已经事先联络过我们了喔。您身体感觉如何?」
泉水子坐进后车座后,野野村随即发问。
「我没事,已经没有大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呢。」
野野村似乎看出了端倪,没有再多说什么,爽快地应道。
「深行应该也很累吧?」
「嗯,东京果然很远呢。」
一旁的深行答腔。自紫子家返回饭店后,泉水子就彻底与深行分头行动,因此她不禁觉得好久没有在耳边听到他的声音了。
深行躺在椅背上后,混杂着叹息说:
「回到这里以后,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仿佛所有沉重感都被清除掉了,真是不可思议。」
(深行也会说这种话啊……)
泉水子总觉得有哪里异于往常。虽然身体很疲惫,但心情好像变轻松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与深行共乘一辆车。接着泉水子忽然发现,就算深行坐在身旁,她也不会感到不快了。
隔天早上,泉水子尽情地睡了顿饱觉后,在明亮的阳光中张眼醒来。
自己的床真是教人放松呢——因此泉水子好一阵子还恍若置身梦境当中,等到身体回复到了原本的状态,她才惊觉自己肚子饿了。试着用温度计测量体温后,如今已是正常体温。
时间已过九点,她换下睡衣走到一楼后,家中一片悄然无声。佐和似乎也外出了,桌上只有泉水子的碗朝下倒扣着,厚烧煎蛋和浸煮过的青菜上覆着保鲜膜。
(……这样看来,深行早上一如往常地起床了呢。)
泉水子边心想只有自己睡过头吗?边独自吃着早餐,但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由于想向佐和报告这件事,泉水子吃完饭后,就走出家门寻找佐和的身影。
历经雨水的洗涤后,这一天是清爽宜人的大晴天。
晶莹的日光钻过树梢绿叶往下洒落,在六月的季节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昨夜降雨不停,似乎还刮起了强风,但看来在黎明到来前乌云就已悉数散去。泉水子仿佛亲眼看见了清晨自己还在梦乡之际,白蒙蒙的雾霭自深幽的山谷间袅袅升起,再逐渐在大气之中消散,破晓时分的天空也璀璨耀眼地缓缓照亮山脊。
由于没看见任何人,泉水子直接往下走到宿舍,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发现了深行的踪影。他穿着褪色的蓝色裤裙,独自一人练习拉弓。
看样子是因为旅行期间无法练习,他一回来就着手练习努力找回手感。泉水子不得不承认,表面上每个人都会称赞深行十分优秀,但背地里他也确实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不懈,而且都能持之以恒。
(……他的个性确实很一丝不苟,讲话也很苛刻,但相对地,他对自己也很严格。)
泉水子如此心想,接着回顾自己,稍加反省。
深行察觉到了走近的泉水子后,放下原本拉紧的弓箭。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好像一回来就好了。」
「我想也是呢。」
深行说,但他的语气中没有挖苦之意,因此泉水子放下心来。
「那个,今天早上搞不好能从山顶看见大海喔。夏季期间通常会被白雾遮掩住,但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应该看得到喔。要去看看吗?」
泉水子迟疑不决地提议后,深行显得相当感兴趣。他没有犹豫太久就放下弓箭,跟在泉水子身后登上山顶。
泉水子对玉仓山了若指掌,因此没有猜错。来到山顶上的空地后,在朝南的山谷间可见闪耀着银光、蜿蜒曲折的熊野川,更前方是朦胧的蓝色大海。寒冬期间天空万里无云时,有时甚至还能见到罂粟种子般的船只黑影,但现在无法看得那般分明。
站在山顶上后,吹动浏海的微风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夏季的风自绿意盎然的山谷间迎面吹来,其透明的指尖抚过人们微微渗汗的额头。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呢。」
深行入迷地望着这幅景色,用以往相乐也曾有过的语调这么说。
「既然站在这座山的山顶可以看见大海,就表示在海上也可以看见这里吧。对船上的人而言,这里就是地标呢。所以这座山才会自古就受人景仰。」
泉水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好了,幸亏在深行还在的时候,遇到了看得见大海的日子。」
「在我还在的时候?」
「因为相乐先生改变心意了啊,你很快就会再度转学吧?相乐先生不会再命令你去就读外津川高中了。」
泉水子面向他方,怀抱着再也不用敌对的感激心情说:
「相乐先生愿意重新考虑,真是太好了呢。深行会回慧文学园吧?」
深行望着大海,一时半刻没有接话。开口回答时,目光依然紧盯着大海。
「我大概没有办法回慧文了吧。毕竟那里是私立学校,都已经办了退学手续,要回去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可以再次参加入学考试,我自己其实也对那间学校没有太深的留恋。」
「可是,这样一来……」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重新改口:
「但你不是以东大为目标吗?」
「其实只要能让雪政刮目相看,以什么为目标都无所谓。」
深行就地蹲下,将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俯瞰眼下的风景,半发牢骚地接着说:
「一直以来,雪政都在给我制造麻烦。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父亲,我也不会想叫他有点父亲的样子,但是只有他那种根深柢固的自我中心思想让我难以忍受。他总以为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是自己的道具,身边的人也都任他为所欲为。我不晓得看过多少女人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傻乎乎地被那家伙利用了。」
泉水子不禁可以想像女人甘愿被相乐利用的画面,这还真是不可思议。泉水子如此思索时,深行更是絮絮不休。
「我母亲一定也是被他利用的女人之一吧。光是和他离婚就已经是一大创举了,却把我的亲权留给了那家伙。多亏如此,害我莫名其妙地不停转学。读小学的时候,每次转到新学校,我总是和别人打架,因为我的名字很容易被人取笑。为我取深行这种鬼名字(注6;深行的日文发音miyuki,在日语中通常是女生的名字。),也是那家伙制造的麻烦之一。」
「你很习惯转学了呢。」
难怪他如此处之泰然,泉水子在心里暗暗点头。
「我本来心想如果进入有名的私立中学就读,他应该就无法再随意移动我了吧,结果这次又是这样的下场。不过,虽然至今我始终搞不懂雪政在想什么,但现在,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他其中一个想法。」
深行移开托着脸颊的手,终于转头看向泉水子。
「铃原,你已经想起姬神的事情了吗?」
「呃……嗯。」
突然被问及此事,泉水子顿时支吾语塞,但即便深行触及这个话题,她也不觉得讨厌。说不定泉水子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情,今天才会出声叫住深行。
「大概隔天我就想起来了。可是,真的很难想像那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感觉上我比较像是站在旁边,听着别人说话。」
「这样子算不错了吧?好像有很多人完全回想不起来被附身时发生的事情呢。」
「附身?」
「灵附在人身上就称作附身喔。不论是神灵还是亡灵,具有能让这些灵附在自己身上能力的人,世人都称之为灵媒。虽然也有可能当时讲话的不是神灵,而是你有双重人格……」
深行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
「不,应该不可能吧。雪政很清楚她的事情。岂止是清楚,那位姬神正是雪政至今一直追求的事物——甚至不惜为此抛弃我的母亲。」
泉水子踌躇了一会儿后,下定决心开口:
「我也总算明白了相乐先生至今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他为什么将我当成特别的人物看待。还有为什么自己异于常人,爸爸和妈妈又为什么想将我藏起来。现在的我稍微可以明白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个人很重要吧。」
深行沉思似地说:
「将姬神想成不同于你的另一个人比较好呢。在我看来,也觉得根本是换了一个人。」
「我倒觉得她有点像妈妈呢。」
泉水子说完,深行微微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我曾在这座山上见过她。」
深行起身,眺望与玉仓山山脊衔接的大片灌木林。
「我以前曾在玉仓山上迷路。就是佐和管家先前说过的,所有人都焦急地四处找我那一次。当时我刚来这座山,非常热中于捕捉昆虫,也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我看见了她。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紫子小姐。」
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深行低声嘀咕;
「我也早在很久以前就遇见她了,又不是只有雪政。」
「既然如此。」
泉水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她终于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可以指望你不会再说我是没用的人,把气出在我身上了吧?」
深行噗哧大笑。
「这又不好笑!」
泉水子旋即抗议,深行还是笑个不停,话声中的音色听来明朗许多。
「不不……说得也是呢,关于这件事,你说的确实没错,不过接下来你不用再担心了。因为我很快就会转学到东京。」
「东京?」
深行点点头,语调依然爽朗地说:
「虽然雪政还没有对我这么说,但接下来是我的预测。他八成会按照当初的预定计划,让我插班进凤城学园吧。从他们这么执著于凤城这点来看,那所学校肯定对山伏而言具有某些意义。所以我认为转过去也没关系。」
泉水子也想起来了,原先一切的开端就是大成推荐她前往凤城学园就读。
「……照相乐先生的话去做也没关系吗?」
「我决定放弃一直东奔西跑,避免与他站在同一个势力范围了。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习得山伏应有的力量。真正想让雪政刮目相看的话,我就只能与他站在同一个立场、用同一种方式超越他。我知道现在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那家伙。所以我暂时会听从他的命令,再加紧脚步修行。」
见到深行能够毫不逞强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已经摆脱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拗。泉水子怔怔地心想,看来这趟东京之旅也对深行带来了莫大的影响。
「我也明白了铃原不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的心情喔。的确,如果你身上存在着那种东西,会希望尽可能不被任何人看到吧。只是,就算去了外津川,雪政也绝对不会撇下你不管喔。搞不好除了他以外的家伙们也是,这一点你最好做好觉悟。」
深行的语气就像离别前的叮咛。正因为他要离开了,他才能亲切地说出这些话。泉水子总觉得胸口怪怪的,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纳闷边点头。
「嗯,我想我知道。」
「待在这里以后,我也很能明白你为何会觉得东京的空气很糟呢。」
深行伸长手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清气爽地说: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跟山很合得来呢。难得野野村先生开始教我武道了,转学之后一有长假,我也希望自己能尽量来山上喔。」
(我当初是为什么不惜反抗爸爸也想就读外津川高中呢……)
泉水子倏地回想起这个问题,然后愕然无语。
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既然泉水子自己接受了姬神的出现,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念哪一所学校,成为普通女孩子这条道路都已彻底与她无缘。
补假结束后的星期二,教室内依然弥漫着浓厚的毕业旅行余韵。
一发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与春菜随即等候已久般朝她招手。
「啊,来了来了!泉水子,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泉水子感到好奇,走向两人后,步实她们却特意移动到家政教室,泉水子有些畏缩不前。
「那个,怎么了吗?」
「这是不能在教室里说的事情。」
家政教室里已经来了数名女学生,满脸期待地凑着头聚在一起。见状,泉水子犹疑着不敢走进教室。
「你放心吧,不怕不怕。我们不会问你奇怪的问题啦。」
「我们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你在毕业旅行第一天,就和相乐同学两个人一起消失这件事喔。」
听见她们这么说,泉水子更是只能瑟缩起身子。但步实绕到泉水子面前说:
「你别担心,我们真的不是要问你这件事。听我说,其实我们找你过来,是为了和宫喔。」
泉水子眨着眼睛看向步实。
「和宫同学?」
「毕业旅行出发那天早上,泉水子向我打听了和宫吧?」
「是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才终于发现到呢。一直到泉水子问我之前,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和宫的事,真的觉得非常惭愧。明明有个同班同学无法和大家一起参加毕业旅行,却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
「半夜聊天的时候,小步提到了这件事,我们也都这么觉得呢。因为和宫这个男生总是非常不起眼,不由得就忘了他,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但这样子是不行的呢。」
其他女孩子也聚集在泉水子身旁,互相点头如捣蒜。
「大家都在饭店里反省过了喔。一直以来,我们好像都忽略了和宫。」
步实用全然不带半点调侃意味的语调说:
「我觉得泉水子很了不起喔。你很仔细地观察班上所有人,真是善解人意呢。」
「没有这回事……」
泉水子手足无措,但还是稍稍安下心来,松开僵硬的肩膀。
「可是,泉水子在旅行途中生病了,根本无法前往礼品区好好逛一逛吧?所以我们一起出钱,买了要送给和宫同学的礼物。」
看似在机场买的点心盒连同手提袋递到了泉水子眼前。
「啊……那么,我也帮忙出钱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希望泉水子当代表,将礼物交给和宫喔。」
「我当代表?」
泉水子大吃一惊,女孩子们动作一致地用力点头。
「因为最先注意到和宫的人是你呀,泉水子有这个资格喔。」
「你不用客气。」
「要不然干脆顺势告白吧。」
「你放心,你没有任何情敌喔。因为还没有人订走和宫呢。」
惊惶无措的泉水子真想现在拔腿就跑。
「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对泉水子来说是划时代的进步呢。」
步实制止住其他女同学,自己却也让泉水子的手牢牢握紧点心盒的手提袋。
「由泉水子交给和宫,我想他也会最开心喔。试着鼓起勇气交给他吧。他不能一起来,你是真的觉得很可惜吧?」
「嗯……」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轻轻点头。
既然自己是女生的代表,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份礼物。泉水子的境遇与和宫十分相似,因此她很能明白旅行回来后无法加入话题是什么心情。
(起码要将班上所有人在旅行期间都还想到了和宫同学这件事告诉他……)
泉水子之所以能下定决心,也许是出于愧疚。因为泉水子自己自从启程之后,待在东京的期间全然没有余力想到和宫。
放学时在校舍的出入口,站在鞋柜前方,学生几乎都已走光之际,泉水子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和宫。
「和宫同学,这个……是全班女生送你的。」
「咦,给我的吗?」
和宫悟撑开了细长的单眼皮。
「我可以收下吗?」
「希望你能收下。」
卸下了心中大石后,泉水子不禁露出微笑。因为和宫虽然讶异,却也意外干脆地伸出手,接下了泉水子递给他的礼物。
「那个,你没能参加毕业旅行吧?真是可惜。」
「嗯,其实我也很想参加呢。铃原同学觉得幸好参加了吗?」
和宫大感新奇似地来回端详点心盒,这么问道。
「我也不晓得。因为发了高烧,我几乎没有参观到景点。」
「不去比较好吗?」
泉水子缩起肩膀,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称不上玩得很开心……可是,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幸好自己有去呢,虽然我不太会解释。」
「你不去比较好喔。」
和宫断然地说。泉水子吃惊地抬起目光。
「咦?是吗?」
「是啊。铃原同学不应该去那么污秽不洁的地方。连有想去的念头也不行。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跟旅行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吗?」
泉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和宫。她完全想不到他也会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说话。
「你不会离开这里吧?」
和宫再次确认般地询问。
「你没有想去东京的念头吧?」
「你为什么这么问?」
泉水子不由得反问。和宫更是接着说:
「铃原同学,你之前说过你讨厌相乐同学吧?」
泉水子惊讶得畏缩。她清楚记得自己曾对和宫这么说过。
「我是说过……可是……」
「你的想法改变了呢。」
要反驳说「并没有」很简单。可是,泉水子总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不知不觉间,深行确实成了泉水子至今说过最多话的男生。她甚至还对他说了不能告知他人的事情。
忆起之后,泉水子倏地脸蛋绯红——再加上,他们还牵过手。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你的梦想,是待在这片一起成长茁壮的土地上,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升上高中吧?」
和宫连珠炮似地打断泉水子说,往常那种察言观色的谦虚气息消失无踪。与泉水子差不多高的纤瘦身躯也忽然显得莫名魁梧。泉水子忍不住怀疑起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和宫同学?」
「如果是那家伙改变了你的梦想,就非得排除掉那家伙不可。因为铃原同学会和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
和宫双眼深处泛着幽光,注视着泉水子,如此宣告之后,换上帆布鞋。紧接着又在泉水子准备唤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说:
「我会一直默不作声,是因为你很排斥他。那样一来,我也不必对他出手,只要等他离开就好了。但现在不能袖手旁观了呢。」
泉水子屏住呼吸,在她还无法动弹的时候,和宫很快走出了大门。
和宫的发言怎么想都不像他平常会说的话,因此泉水子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种情况该不会就称作附身吧?难道和宫同学也是吗……?)
二
深行手上拿着书包,环顾四周的学生。洋平、智也和其他两名男同学已经在校舍后方的体育仓库前等候,连同带深行过来的濑谷和人一起将他团团围住。
「怎么了吗?怎么这么突然?」
「才不突然,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
三崎洋平率先开口。
「去毕业旅行后我终于想通了。你这家伙太过分了。」
深行连肩膀也没动一下。
「我倒认为自己分寸拿捏得很好呢。哪里让你们看不顺眼了?因为有三个女生跟我告白?」
「就是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
洋平青筋暴露地怒吼。深行了解他发脾气的模样,因此皱起脸庞。
「我还是觉得很突然呢。直到回来以前,我们都还相安无事吧?」
「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以为靠打架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会再让你瞧不起我们了!我要将你这种家伙赶出这所学校。和宫也这么说过!」
「和宫?什么啊?」
深行纳闷反问,但洋平充耳不闻,往前跨一大步,朝深行挥去拳头。深行先用书包挡下后,又问一次:
「你真的觉得像小鬼头一样用拳头解决事情也无所谓吗?」
「少罗嗦!」
洋平毫不理会,抡起拳头,这回更是瞄准了深行的脸部。
深行一把丢开书包。
「很好,先动手的人可是你喔。现场还有很多证人。」
宣告般地说完后,深行大出所有人的意外,显得兴致高昂地接受挑衅。在多人的包围下,深行全不退缩,目不斜视地冲向洋平,因此其他男学生难以出手助阵,暂时只能观看两人的对决。因为在团体中,洋平是众所公认的第一打架好手。
打斗持续了一阵子,两人扭打在一起,互相绊住对方的脚后滚倒在地。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喊痛,在双方的衬衫全都裹满了泥土时,深行终于将洋平压制在自己身下。
深行捉起洋平的后领勒住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边等着洋平投降边问:
「幕后黑手是叫和宫的家伙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洋平正要回话,但在听到回答前,深行的侧腹就遭人狠狠一踢,整个人往旁滚开。这记飞踢毫不留情到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是否断了。深行痛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地抬起头后,面无表情的和人正站在眼前低头望他。
「你……」
深行惊讶地低喊。真要说的话,濑谷和人算是一名单纯又善良的少年。就算心怀怨恨,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班上的小斗争就认真使用暴力的类型。这时和人却慢条斯理地自口袋中掏出折刀,竖起带着黯沉光芒的刀刃。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消失吧。」
和人用非常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着。
「你这样的家伙真是太碍眼了。」
见和人脸上真的没有任何表情,深行这才领悟到这个局面恐怕没那么轻易摆平。这不是单纯的学生打架——而是直到有人伤亡才会宣告结束的生死斗争。
只有和人一个人手上拿着刀子,其他人却都一声不吭,这点也令深行感到毛骨悚然。其他人围住奋力起身的深行,不留给他逃跑的空隙。
就在和人往前举起刀子,深行心想这下无法彻底避开时,围绕住他的男同学后方响起了一道声音: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心清净则诸秽皆无。吾身以六根清净与天地诸神合而为一……」
是野野村在咏唱祓词。身穿深蓝色西装的司机身手矫捷地欺近,扭起和人的手腕打掉他手上的刀子。和人丝毫无法抵抗。因为野野村用旁人看来只觉得是轻轻敲打的一记手刀击向和人的脖子后,他就像睡着一般地倒下。
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命运。明明野野村的动作看起来没有非常迅速,却连最后一个人也无法成功逃跑,教观看的人无法置信。野野村像照顾病人般让每个人都横躺在地后,眨眼间,校舍后方就并排躺着五名男学生。
深行看得目瞪口呆,野野村这时终于开口问道:
「深行,你没事吧?」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应该不是这些孩子自己的意志。」
深行有些松了口气地看向和人与洋平后,抬起脸庞。
「你怎么会赶过来?连老师他们都还不知道。」
「是泉水子小姐前来呼唤我……她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野野村整理好最后一位学生的衣领后起身。
「这些孩子很快就会恢复意识吧。我们之后再向学校说明,现在最好赶紧离开这里。我比较担心让泉水子小姐一个人留在车上。」
一直等得心惊胆颤的泉水子见到野野村与深行出现后,总算安心地吁了口气。但是当深行打开车门坐进来,泉水子才发现到他的惨状超乎她的想像。
深行的衬衫钮扣不仅弹开,全身上下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脸蛋与手肘,以及两手掌心都蹭破了皮,四处渗着血丝。泉水子实在很难想像怎么会在学校里变成这副德行。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啦。」
「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深行搓搓鼻子,发现自己流血后皱起脸庞。
「我也清楚自己很容易树立敌人,不过很久没有彼此大打出手了呢。我还以为已经过了那种时期了。」
「你跟谁打架了?」
泉水子更是忐忑不安地问:
「那个,难不成……是跟和宫同学?」
深行好一会儿没有应声,抽出面纸按在鼻子上。
「和宫是谁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深行。
「和宫同学就是和宫同学啊。同班的和宫悟同学。难道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吗?」
野野村发动引擎,坐在驾驶座上以比往常焦急的语气问道:
「我要发车了。深行,没问题吗?」
向野野村回答「我没问题」后,深行对泉水子说:
「我不认识他。三年级的班级里没有和宫这个人吧?」
泉水子正想说和宫的模样不太对劲,但在进入这个话题前,两人的牛头不对马嘴令她愕然。
「你在说什么啊?你们经常和三崎同学那群男生玩在一起吧?和宫同学确实很文静,但你无视他到了这种地步吗?」
「粟谷中学的三年级里没有和宫悟这个人喔。」
车辆开始前进后,深行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听到女生在谈论他,我就一直很在意了。刚才洋平也说了一样的名字。可是,这家伙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点名簿上。我今天早上确认过班级名册了。」
「咦?」
「如果他叫和宫,依照五十音的顺序,他的名字会排在最后一个吧?可是,渡边步实之后就是我的名字。就连点名的时候,渡边之后接着就是叫我。你都没有发现到吗?」
泉水子感到不可置信,试图回想一成不变持续了好几年的早晨点名情景。她无法亿起确切的情况,但还是觉得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自小学起,从来没有人转学进来,成员全都没有变过喔。大家都认识和宫同学超过八年了。」
「这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而已吧?」
深行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
「所以像是毕业旅行他才没有参加啊。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中村老师根本没有将那家伙算进班级人数里。自然也不可能为那家伙准备机位以及饭店房间。」
「虽然你这么说,但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定啊。全班同学也知道班上有和宫同学这号人物喔。如果他不存在,怎么可能大家去了东京以后还会想到他,还买了礼物要送他呢?」
泉水子越说越激动,深行嗓音低沉地冷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