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血脉至亲,但血脉那一点联系就足以产生情感羁绊么?

谢蕴昭再仔细看他,发现在她眼中,九千公子仍旧只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人似乎还不错的青年修士,而不是什么兄长。

九千公子也看着她,那双好似飞花逐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睛,确实与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很像。

“你相信了么?”他问。

谢蕴昭斟酌再三:“假如天机散人没有不靠谱到三五不时看差一个人的命数……”

九千公子看了一眼恒管事,后者立即踏前半步,微微低头,说:“天机散人曾道,此生只见过三人命数模糊。除女郎之外,便是卫家卫枕流、谢家谢无名。”

这就对上了。

“好罢,或许我是你妹妹……”

九千公子立即纠正:“你就是我妹妹。”

谢蕴昭瞧他一眼,后退承认:“好,我是你妹妹,但我还是姓谢,不姓九千。”

她是谢长乐,是谢蕴昭,绝不是九千某某,也并不乐意当个九千某某。

“既然我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小谢,那我也很愿意继续当下去,而不是当个‘小九千’。”

她对九千公子微微一笑,这笑容不同于方才的客套疏远,而只显得温柔诚恳。

“于我而言,养育我的人只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待我很好,我至今怀念在泰州的生活。你也无需愧疚或挂怀。现在的人生我很满意,对九千夫人的早逝我也感到十分遗憾,但是真的对不起,我无法将他们以外的人看作血脉亲人。”

九千公子沉默了。

恒管事面露焦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于是变得颓然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九千公子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提起酒壶,满上两杯;清新的花果香气弥漫开来。

那竟然是果汁,不是酒。

他推了一杯到谢蕴昭面前,自己先喝了面前的那一杯。

恒管事在一旁适时道:“这是公子小时候最爱喝的百果饮。”

谢蕴昭说:“多谢。”

拿起来喝了,也并没有更多的表示。

恒管事有些失望,可九千公子反而笑起来。他带着一丝感慨,说:“其实我想到了,你对九千家不会在意。水月秘境中我就发现,你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和目标,也有人一直陪着你。所以我才拖着一直没有告诉你。”

“不错。”谢蕴昭一本正经道,“陪着我的不光有人,还有鸭子和狗。”

九千公子一怔,笑着点点头。他侧头想了想,像是在确认什么,又问:“可先谢老爷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生外孙女才待你好的吧?你瞧,血脉毕竟是很重要的。”

谢蕴昭摇头,很肯定地说:“外祖父知道我不是他们真正的外孙女。”

九千公子吃了一惊,脱口道:“什么?”

他的吃惊取悦了谢蕴昭。她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像小孩子炫耀自家能干的大人。

“他们知道啊。外祖父先知道的,外祖母后来也知道了。”她笑眯眯地说,“可我依旧是谢长乐,他们也依旧是我的亲外祖父母。”

她童年时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与外祖父和外祖母有关。

她曾在午睡时偷偷溜出去,趴在树上玩耍,却不小心听见了外祖父和平京谢家来人的对话。谢九派去的人告诉外祖父,说她和谢家之间没有血缘。

世家最终血脉,何况对外祖父而言,谢长乐是唯一的女儿留下的遗孤。如果她不是谢长乐,那真正的谢长乐又去了哪儿?

那时候外祖父沉默了很久,也是想到了这些问题吧。他曾动摇过吗,曾愤怒过被人欺骗吗?

她那时候还没有想起来曾经的记忆,担心惶恐得无以复加,躲在树上不肯下去,似乎那样就能留住时间、让一切静止,不让她去面对现实。

她曾以为自己会被外祖父扫地出门,因为她是和谢家没有血脉关联的野孩子——人们就是这么称呼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的。

她一直躲到了天黑,直到外祖母流着泪呼唤,直到外祖父提着灯笼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似哭似笑地骂她“傻囡囡”。

——傻囡囡,外祖父怎么会不要你?

那以后的不久,在一个阳光朦胧的午后,她搬个小板凳坐着,看外祖母绣花。她总喜欢绣花,绣几针就不绣了,当个爱好。

她看着外祖母温柔慈和的侧脸,不知不觉脱口问出,假如外祖母不是我的外祖母,该怎么办?

大多数人都会当那是孩子随口的话,也多半会用戏谑之语一带而过。可外祖母却显得很郑重。她放下针线,将她揽过去,说……

谢蕴昭伸出手。

童年的她伸出手触碰外祖母的脸,现在的她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认真对九千公子说:“他们说过,我永远都是他们的长乐。所以我只会是谢长乐,和九千家没有关系。”

九千公子撑着脸。

他听得很认真,也很入神,好像随着她的叙述,一起前往了多年前的泰州一游,看到了当时的树影、夜色中的灯笼、午后朦胧的阳光和精致的绣花。

而后他笑了。

释然的一笑。

“不愧是谢家……九千家又输了,要是被去世的祖父发现这一点,他肯定气得掀开棺材板,走出来用拐杖敲我的头。”

他笑眯眯的样子与谢蕴昭格外神似,连那股开玩笑的劲儿都像得不得了。

“这样也好。”他笑道,对她挤了挤眼睛,“要是突然来个妹妹跟我分家产,我可真是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