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水面上忽从风雪视线里冒出一艘艘战舰来,胡遵满耳朵都是“将军!快看!”,定睛一望,赫赫飞舞的“吴”字大旗。魏军刚挤着上了浮桥,战舰上吴将朱异十分沉着,一打手势,船便开足马力,整排齐发,直冲浮桥撞过来。
浮桥本就狭窄,这下,被撞了个地动山摇,反反复复被猛攻,重心不稳的魏军你推我搡间惨叫着跌入水中,人在里头挣扎,一身骨头隔着戎衣瞬间被冰冷的河水刺得发痛。
“护着将军!”胡遵身旁的侍从不忘奋力助他脱困,此刻的魏军,早失去了控制,胡遵惊乱中没想到诸葛恪的大军竟支援得飞速,狼狈奔命,这么一波又一波被冲击得四分五裂,长堤是守不住了。
然而长堤上还留有两千将士,被丁奉分割包围,血光四射,悉数砍杀。
此刻,诸葛诞的大军在河对岸,本正打算起锅造饭,前方探马来报:“不好了,浮桥被毁,胡将军一部怕是守不住东兴堤了!”
隐约的厮杀声渐渐清晰,诸葛诞心里一沉,来不及布阵,后头吴军混着逃窜的魏军已经潮水般的涌来,冲乱了诸葛诞大军。
鼓声忽起,赤着膀子的吴军把个战鼓敲得裂云崩石,激得人斗志扶摇直上,血花纷舞刹那,璀璨,明艳,为嚣嚣苍穹下的湿寒大地反倒增添一抹腥的亮色。
“快!撤军,撤军!”诸葛诞虽摸不清诸葛恪到底带了多少兵力,可见他水陆并举,声势颇壮,魏军前屯已失,对方士气大振自己又没能排兵布阵绝非纠缠的良机,这边丢了马匹牛骡,一边撤军,一边不可避免跟吴军厮杀起来。
雪幕下,无数步骑犹如毒蛇互相撕咬混战,大魏的骑兵朝后溃退,地形不利,大军无从彻底舒展开两翼痛快作战,叫人窝囊。眼看大的包围圈又被分割,各自混战,诸葛诞在泥沙俱下的境况里寻到桓行懋的身影,兜鍪下雪水湿透,朝他坐骑狠狠抽了一鞭子,“都督,不能再耽搁了,走!”
马蹄子深陷,旁边就是滚滚融雪的濡须水,情势太乱,纵然诸葛诞也算一名宿将,面对已被击溃的大军同样是束手无策。眼下,损失不计其数,带来的辎重骡马等物是带不走了,但桓行懋的安危是最要紧的,否则,监军都被吴军砍了去,他诸葛诞承不起这样的后果。
一骑突围,诸葛诞同桓行懋两人策马狂奔,山麓地形,加上雨雪天气,难能齐头并进全部容纳,陡峭的岩壁中间只能瞧见稀薄的一线天,这样前后渐渐拉开些距离,在晦暗天色下,宛如长蛇逶迤,他们所有的资器都抛在后头了。
桓行懋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浑身湿透,不知是雪水是汗水,抬眼望去,只有不断坠落的雪花无声地将他们包裹在这混沌天地间,撕扯不清的乌云,不知几时能散,这一切,仿佛是场梦。
“都督,”诸葛诞拍马赶上来,同样狼狈,“诸葛恪此时定在清扫战场,拣点损失。”
后一句倏地刺痛桓行懋,心里又惊又气,强压着不发作,只拧眉头道:“我军辎重尽失,不好在路上再耽误了,急速前进,先回寿春!”
不知走了多远,雪停月出,银色如洗,桓行懋脸上全是马蹄子飞溅起的脏泥,浑然无觉,满脑子里只回荡着出征前兄长的托付。
一路烦躁地到了寿春地界,众人松口气,早跑得人困马倦,纷纷下马,东倒西歪地顾不得湿冷朝地上一躺。桓行懋手持马鞭,一步步走过,看眼前哀鸿遍野似的沉寂败落状,心里苦涩至极。
“都督,”一个小兵疲惫地挣扎起,从怀里掏出扁扁的酒壶,略带体温,“都督吃口酒吧,太冷了。”
桓行懋眼睛骤然一酸,接过拧开,一饮而尽,酒是劣酒一股苦辣呛冲咽喉,他咳出眼泪,拍了拍小兵肩头,没想到这一拍,小兵软软朝前头一栽,再没起来。
他慌忙蹲下查看,小兵胸前赫然一个黢黑的窟窿,血已流尽。
篝火燃起,诸葛诞请他到旁边去坐,桓行懋好半天不吭声,只双手笼在火上,大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挫败感。
“胡遵呢?”他想起来,扭头找人,诸葛诞持鞭朝后一指,“在后头。”
等大军回到寿春城里,桓行懋才得知几名将军全都战死在东兴堤,另外,胡遵捧着清点出的伤亡册子呈给他后,一看那粗略数字,眼前登时一黑。
不过很快,彷徨褪去,桓行懋命人都到听事里来,沉沉问话:“今日之败,谁当其咎?”
声音不大,却听得人人心头都是一震。胡遵哪里坐得住,左右看了看众人,一撩铠甲,站出来说:
“属下之过,属下事前就没想过退兵的事,所以造浮桥,以至于前锋被毁,连累了大军。”
桓行懋脸上略有憔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他的司马王仪看了看半跪不起的胡遵,说道:“责任确在主帅。”
这句话听起来就格外刺耳了,桓行懋眼皮猛得一跳,忽就动了雷霆之怒,拍案道:
“司马这话是怪我呢,还是想把罪名推到大将军身上?!”
他分外敏感,一肚子邪火无处可发,王仪亦惊,不及辩解,就见桓行懋大手一挥:“拖出去,斩!”
旁边诸葛诞几个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终默默看王仪被两人架了出去。桓行懋怒气未消,分明极力压在嘴角,微微抽搐。
听事里静的可怕,还是诸葛诞带头说了:
“东关一战,罪不在一人,我等自当进京向大将军请罪。”
时值隆冬,洛阳城里尚不知东关惨败,公府里,桓行简倒先收到了雍州刺史陈泰的上书:胡人频频骚扰边关,忍无可忍,请求讨伐并州的胡虏。
桓行简回信应允后,对守在旁边的几人道:“我要去趟寿春,不知道这几日前线战况如何了。”
都知道他十分挂心此役,几人倒也没劝阻。
“给我点二十护卫即可,我明日就出发。”桓行简决断向来下得快,虞松怔怔的,“大将军,二十人未免太少了。”
“怎么,我又不是去东关,要这么多人马做什么?”桓行简淡淡道,以虞松对他性子的了解,恐怕到了寿春,大将军就忍不住往东关跑了也未可知,于是,小心劝道,“大将军诸事当以持重为先,千万勿要以身涉险。”
这话音,桓行简如何听不出来,正要说话,门一响,嘉柔低眉端着茶盘进来,几人便避嫌地把目光收敛,一时也停住了话头。
桓行简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我在想,太傅在时,难道需要上战场之际,左右都跟着劝他不要去?若都是这样,天下恐怕什么干戈都没有,早四海一统了。”
“此一时,彼一时,大将军还年轻想要历练日后不愁没有机会,可居上位者,身系天下安危,”傅嘏等嘉柔放了茶盅,才自己捧起,“自然不能轻易涉险。”
嘉柔耳朵里话听得一知半解,退出来时,不想虞松在后头紧跟出来,拘谨张嘴,竟不知该称呼什么好,索性含糊道:“大将军明日去寿春,不知道,会不会带着姑娘一同前去。若是带着姑娘,还请姑娘以大将军安危为重,他若有意冒险,请姑娘好言多劝。”
“我?”嘉柔惊诧,脸上微微一红,黑如鸦羽的两道眉不觉轻颦,“你们都是大将军最信赖的人,你们的话,他不会不听的。”
虞松苦笑,暗道这打东关就没听我们的,嘴上不好说,一抱拳:“不管如何,若是姑娘跟着去,请多费心。”
不多时,桓行简身披了件玄色狐裘开门出来,日光一照,他那张脸顿成雪白下颌被簇锋拥着,更衬得长眉秀目愈发如画。只是,里头丧服未除,人也开始蓄须,被嘉柔每日修饰地漂亮整齐。
这样一来,人更显沉稳如水,哪里有半点弄险张扬的影子?
“虞松跟你说了什么?”桓行简看到虞松的身影了,等他走远,牵着嘉柔的手朝后院来,趁着午阳,把狐裘一脱,丢她怀里,从箭筒里掏出雕羽箭来拉弓打靶。
嘉柔把话一学,桓行简笑而不语,箭射完了,眼睛在她身上一乜,径自把狐裘又拎在手中往外走去。
“大将军,你要去哪儿?”嘉柔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桓行简头也不回,“去洛水,这个秋冬雨下得太少,我去看看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