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