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真是心酸。」
岳父仰望冬季的太阳。
「教人痛苦得胸口仿佛要被撕裂,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若一个月后看到你,你还是这张脸,就是我看走眼。」
是的——我点点头,总算抬起脸。
「桥本送来辞呈。」
果然如此。
「我没收下。我命令他前往旗下的其他公司,要他从头干起。如果他还是想辞职,再送辞呈过来。」
岳父又轻笑。
「其实,收到你的辞呈时,我也想这么做。我想告诉你:不许你辞职,不管是以何种形式,你都要待在财团里,找出自己的活路。」
既然身为菜穗子的丈夫,必须与财富的泉源连结在一起。不管多难受、多如坐针毡,都是我的职责。
「女人真是可怕。」
岳父忽然冒出一句,我眨眨眼。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菜穗子成为可怕的女人。桥本这次付出的学费可昂贵了。」
「他是恋爱了。」
岳父扬起笑容。表情开心,有些怀念。
「瞧你一副森的口气。」
「森阁下吗?」
岳父点点头。「他也是个浪漫男子,在经济专家中算是稀有动物。不,应该说,具备那样浪漫情怀的人,一般不会待在经济领域。」
虽然最后很遗憾——他接着道。「但对森来说,那是最好的结局吧。最重要的是,森夫人也这么期望。之所以觉得遗憾,只是留下来的人感伤。」
「我也这么认为。」
「那对夫妇一直深爱着彼此,无法忍受离别——不论是任何形式的离别。」
真是浪漫主义者啊,岳父柔声道。
岳父——我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吧。」
我站起,立正行一礼。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从您身上学到数不尽的事。」
岳父抬头望着我。「如果你觉得从我身上学到什么,那是令尊和令堂给你这样的基础。千万忘记这一点。」
结婚后,待在今多嘉亲这个财界人杰身边,我动辄把他和自己的父亲拿来相比。岳父非常耀眼、巨大,无论有没有断绝关系,父母在我心目中都变得愈来愈渺小。
岳父看穿我的想法,在最后一刻教训我:别搞错了。
「身体不适的是令尊,还是令堂?」
我打心底惊讶。由于状况演变如此,我甚至没告诉菜穗子父亲生病的事。我认为,现下再提及,只会平白让她痛苦。
「我是听园田说的。」
「总编——」
她应该没机会知道。
「园田是听『睡莲』的老板说的。听说令兄到东京来。」
我忍不住按住额头。
「务必珍惜你的父母。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气,随时来找我商量吧。」
「谢谢岳父。」
岳父也站起,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瘦骨嶙峋,强而有力。
「往后可寂寞了。」
岳父用空出的手,拍一下我的肩膀。
「你再待一会儿吧。」
岳父离开,留下我一人。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伫立。
「爸爸!」
回头望去,桃子从玫瑰园跑过来。她跑得很急,几乎快跌倒。她穿蒲公英色的外套,底下是保暖的长裤。运动鞋是我和菜穗子送她的圣诞节礼物。
我张开双手,桃子扑上来。
脸颊热烘烘、红通通的。
「是爷爷带我来的,说开了许多玫瑰花,叫我一起来看。」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抱紧女儿。
「爸爸。」桃子喘着气注视我。「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妈妈说,爸爸要去旅行。」
一定很远吧,她说。
「对不起。」
桃子紧紧抓住我的衣领,脸凑得更近。
「爸爸会回来吧?」
总有一天会回来吧?她问。
「就像佛罗多和山姆,像国王那样。」
是《魔戒》的角色。亲子三人一起观赏那部恢宏的电影,仿佛是遥远的过去。
「是啊,我会回来。」
无论我的归宿在哪里,我都会回去。
那个时候,桃子会变成怎样的女孩呢?我的暮星【注:影射《魔戒》中的精灵公主亚玫】。
我会守护着我的公主成长。菜穗子说得没错,我们会看照着她。即使身在远方,即使不是携手一起。
「爸爸也要去『末日火山』吧?」
我会等你回来,桃子说。
「我会等爸爸回来。」
如同那天晚上菜穗子在车中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捧住女儿小巧的脸蛋。
「等待的时候,你要好好长大。不可以忘记长大喔。」
「嗯。」
我的暮星,瞳眸如星子般闪耀,照亮我的前程。无论今后我将前往何方。
※
「真好,我也想一起上车。」
月台拥挤的人潮中,足立则生悠哉地说。
「我好几年没搭过特急。」
「爱搭就搭啊,想去哪就去哪。」
我们在新宿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特急列车「azusa号」。我决定先回故乡一趟。我会关注父亲的病况,不管以何种形式,在老家留到事情告一段落。
告知往后的预定后,足立则生与北见母子便来为我送行。刚道别完,北见夫人和司就不见人影,不晓得去哪里。
「杉村先生啊……」足立则生难以启齿似地扭捏着,「听说你碰上许多事……」
我向北见母子提过辞职和离婚的事,想必他是从两人口中得知。
「让你担心了。」
足立则生害臊地笑。「当下我吓一跳,不过倒也不是那么担心。但是,现在我很担心。」
他的表情一沉。
「杉村先生看起来受伤很深。」
我抚摸下巴。
「脸颊凹下去,体重是不是也掉一大半?」
「我倒是没感觉。」
「应该是无暇关心自己吧。」
月台广播响起,「azusa号」按预定时间进站。
「我这人不成材,不会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可是……」
足立则生握紧忸怩绞动的手指,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人生是可以重来的,不能放弃。」
他害羞不已,握拳抹抹鼻子。
「人们不是常这么说吗?杉村先生也说过吧?」
我记得的确说过,也对坂本这么说过。为别人打气,是多么容易啊。
「杉村先生不是会输给打击的人吧?我相信你。」
我寻找合适的话语,最后回道:
「谢谢。」
北见母子回来了。他们好像是去买东西,司提着塑胶袋。
「这是便当和茶。」
「啊,让你们费心。」
「现在还有卖冷冻蜜柑,我忍不住就买了。杉村先生不讨厌冷冻蜜柑吧?」
「啤酒呢?」足立则生问。「男子汉的一人之旅,怎能没有啤酒相伴?」
列车出现在铁轨彼端。
「保重。」
「我会的,谢谢你们。」
「要传简讯喔。」
「嗯。」
「回东京时记得联络,我来接你。」
虽然不知会是何时,我们还是如此约定。
列车滑入月台,众人的头发和围巾随风飘动。
「那我走了。」
我迈出脚步。带着小波士顿包,还有便当茶水和冷冻蜜柑。
「杉村先生,等一下。」
足立则生喊住我。我回头,北见母子也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你应该会空闲一阵子……」
考虑一下吧,他说。
「考虑要不要真的继承北见先生。」
我眨着眼,北见夫人和司都在笑。
「我们三个讨论过,杉村先生绝对适合当侦探。」
我笑着挥手,三人也向我挥手。
「azusa号」离开新宿车站,我透过车窗看见三人的笑容。
明明是返乡列车,却犹如出发。系紧鞋带,背上行囊,整装出发。
路途遥远,但我知道旅程的目的地在何方。
我的「末日火山」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