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梅花(1 / 2)

圣诞之音 陈施豪 6969 字 3天前

我和梅花在同一个矿山,我们从小在矿里的职工子弟学校读书,她比我小两岁,我上高中时,她已经上初中了。记得那时的她长得秀气,脸长得白里透红,整个人很瘦削,但很美丽,梅花喜欢安静。下课时,我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教室前面的老樟树下,双手托住下巴,看其它的同学打闹嬉笑。她很冷清,不喜欢热闹。这一点和我一样。所以,我自然就喜欢看老樟树下坐着的梅花。老樟树和梅花连同在一起,一起看。

有一次,我问梅花:“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因为喜欢。”梅花直截了当地回答。

“喜欢什么?”

梅花答不上。过了一会,梅花睁着眼睛,眼神带点凄清,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我看你很久了。”

梅花点点头,她是知道的。

后来,我跟梅花交往。我们经常呆在一起,却很少说话。有时,我们会在老樟树下坐上一个下午,上课的铃声响了,就散了。有时,我们会去学校后面的竹林,那里人少,气氛安静。我有的时候会捧着一本小说闲读下去。梅花要么坐在我的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要么就会站在竹林窜风的地方,吹一阵凉风。

深秋季节,风里透寒,吹得人容易嘚瑟。梅花被风吹得够冷后,转身就会回去。很多时候,放下手中的书,抬头总不见梅花,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了。

梅花常常说自己不喜欢书。我问她:“喜欢什么?”

“喜欢眼前的你。”梅花当着我的面,一贯这样回答。

“还有……”

“还有就是我能够看见的。看不见的总不会喜欢。”说着,梅花用手拨动脚边的草,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我还想问下去,梅花却走了,还一边伸手拂动路边的野花。她是一个单纯的,依靠直觉的人,没有太多的念头。在她心里其实喜欢很多事物,只是缺少同类罢了。

有时,很静,仿佛只有我和梅花两个人被这个世界遗留下来。梅花眼睛盯着我,她的眼睛好像秋天的云水,有一种清凄感爬上我的心头。这时,她会伸出手来握住我,凉凉的,我很喜欢。

“为什么很多人没有真正的爱?”

“她们知道的太多了!”

梅花说着,格格地娇笑。她总以自己单纯的、清冷的姿态能作为幸福。她还时常告诉我,不要因为这个世界上的落花、流水,或者是有一天她的离去,而感到悲伤,甚至怀念。她站在我的面前,总免不了对我说,喜欢我。

她爱我。而且当着我的面这样说。

“我有爱!真正的爱!”梅花站在我的面前,张开双手,作出鸟翔的姿势,身子立在原地打璇,不停地转。仿佛她的爱会随风飘扬起来。

我感受到了,梅花真的爱我。她的爱直接、单纯、真实,不像其它男女那样,对于爱有太多的方法,有太多的想法。太复杂,反而会显得很肤浅。

二、

夜深人静时,我跟梅花很少有过约会,但我们却能够常常相遇。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梅花用手抚着我的脸庞,在我的脸上找着月光。月过了影墙,地上满地白银。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身后拖出一个影子。梅花用手托着我的下巴,深情地说:“瞧!多美的月色啊!”

我说:“哪有从脸上看月色的!”

梅花轻轻地笑,嘴角荡开涟漪。

“脸上的月色,才美呢!”

“美吗?”

“美的呢!”

说着,梅花用手指指天上一轮新月,又回手抚着我的脸颊。这一回,她手上的清冷感更强了,如这地上的月色。

梅花说:“我像什么?”

月光从槐树叶隙间洒过来,晚风一动,摇得光斑在梅花脸上不停地跳动。我看着梅花楚楚动人的模样,觉得美,却无法用语言来回答。

我常常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喜欢,但是不吱声。

梅花看见我沉默不语的样子,将脸轻贴过来,贴住我,一丝丝细腻的清冷感直透心底。这时,我仿佛走进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梅花就是我的绿草原。

“你像绿草原,有源泉的那种。”我轻声告诉她。

“绿草原哩!”

对于这个答案,梅花似乎感到很满意。

“还是绿草原,绿草原!”

梅花说完,变得调皮,伸手拨动头顶的树叶,格格地娇笑。贴在一起的脸颊,由清冷慢慢变得温柔。一会儿,梅花转过脸,正对着我。清冷的月色下,我看着她,早已忘了头顶的月亮和旁边的星星。只记得那一夜,她的眼睛在月色中显得清凄,幽邃,带着清晰感,又有些神秘。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突然问她。

梅花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将脸慢慢靠近我,嘴唇紧紧贴住我。我可以感触到她脸上细腻的毛发,可以闻到她细微的呼吸声,似乎要将一切都给予我。

“不会的。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分开,会离去。”梅花显得很肯定地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

“不为什么。”梅花没有解释。

“你幸福吗?我很幸福!”梅花显得很满足的样子。借着夜深的月色,她将我独自抛在夜里,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三、

梅花学习成绩很差。梅花说:“不懂什么呢!”

我说:“怎么会不懂呢?”

梅花说:“不懂就是不懂啊!”

“不懂什么?”我紧跟着追问下去。

梅花一时答不上来。过了半晌,她说:“不懂,就是不懂老师上课,在说些什么,同学们在听些什么啊。”

“你早晚会懂,懂得他们所说的许多道理呢。”我语气肯定地告诉梅花。

“可是……”梅花似乎想找到合适的措词来解释。

“可是,他们自己也没有真正的懂啊!”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复杂,那么多的道理。”

“世界简单着呢!”说罢,梅花不再理我。

她只顾自己抬头看天。秋天的天清爽、干净,一片云轻盈地飘着,周围的树叶在秋风中簌簌而落。其时,正当夕阳晚霞,天边烧得火红。

梅花说:“天上的云,天边的夕阳,路边的花草和地上的落叶,还有眼前的你,都透着可爱呢!”

我说:“哪里可爱了?”

“都可爱!”梅花语气很肯定。

我站在梅花面前,看着她,觉得她的眼睛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澈,可我却不懂她所说的话。

梅花说:“你站在我面前,我能够看见你,能够感觉到你的存在,我就很幸福了!我爱你!真正的爱。”

说完,梅花将一双清澈的眼睛对着我看,像一湾清澈的水从我的心底流过。

“你幸福吗?”梅花又直截了当地问我。

说到幸福,其实又是没有什么可言的。我常常思念梅花,希望天天能跟她见面,更希望能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是吐丝成茧的蚕,我常常感到很痛苦。

“你不幸福吗?”梅花不解地问。

从我痛苦的表情上,她立马就猜到了。这时,梅花并没有因为我的痛苦,而跟着一起痛苦。她只是将清瘦的骨相收缩一下,显得更加挺拔清秀。

“爱很简单哩!”梅花立马告诉我。

“可是,我不懂啊!”

“难道是因为我不够爱你吗?”梅花说着,陷入了沉思。

然而,一如既往,也正如梅花自己所说,她什么也不能够想,不能够思考。她只有通过看见我,一个切切实实的我,然后说爱我。离了我,她就感觉不到爱的存在,也就没有爱。

梅花是一个没有太多道理的人。凡是她懂得的东西,就会全身心去投入、去体验。除此之外,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只知道真实地活着。

我突然觉得,梅花在我的心里显得更加美丽。

“我没有爱。”我常常痛苦地向她申诉。

“也不是!”梅花大声回答我。

“那是什么?”

“只是……”说着,梅花轻轻走到我身旁,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里。

头上落叶随着秋风摇荡,夕阳照在梅花和我的脸上。梅花苍白的脸,蝉翼薄细的肤色,在夕阳中平添了几分红润。这时,梅花并没有对我说些什么。她只是放下我的手,走向我身后的大理石。

梅花开始用手抚摸青沉色的大理石。然后一路走,走到我们曾经来过的老樟树下,她又用手抚摸树干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你不是没有爱,而是不够懂!”梅花用离去时的背影告诉我,才说了这句话。

四、

梅花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剥着淡淡月牙白的指甲。剥得秃了,指甲缝里露出红玉似的肉线。

老师站在讲台上,津津有味地讲解一篇古诗词;说了一段针对这首诗词的读后感,想也就罢了,接着又谈上赏析了。其实,又何止一次,对于老师来说,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做了。从老师年龄来看,少说他也教了几十年的书,类似这样的讲解也有千百遍了吧。无非都是千遍一律。

可是,梅花就是不懂,不懂这样的老师在说些什么。所以她常常觉得自己烦恼,或者觉得比别人傻。

讲得多了,也会倦。老师也会感到孤独,感到单调。有时,每当阶段性讲完一个段落后,老师就会习惯性问:“同学们,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座位上鸦声鹊起,连成一片地说。

梅花一听,不由得笑到肚子里。这种笑,只是在她嘴角上裂开一丝纹路,没往心里去,却又显得无法愈合似的。她的脸上没有泛起真正喜悦的神情,这种笑是印不到心里去的。

梅花的脸常常很苍白,脸上的毛细具体疏散,使她自然而然地苍白无力。然而,梅花的眸子,还是一贯地宁静执着,清冷幽邃。

“都听懂了吧?”老师一再发问。

“都听懂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梅花心里直嘀咕:“怎么都听懂了呢?”

“我就没懂啊!”

用梅花自己的话说,在人群里面,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懂过什么。所以,她总是一个人。这不是装高深,而是事实。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话语,那么多的道理,是没有几个人能够将几句话真正用到心里去。可是,人偏偏说那么多,有那么多的道理,还爱说懂了的话。

“多虚伪啊!”

梅花将手中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翻到一半,她突然觉得,要是除去书上那些豆点大、黑溜溜的字眼,书页上的空白处还是蛮可爱的。进一步想,要是一本书下来,都是这样,一页一页空白着,那该有多可爱啊!可是,事实又并非如此。这样想着,梅花清澈的眸子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抑郁的细纱。

梅花显得疑虑很重,她的好奇心却又顿起。因为她从来没有懂过的东西,也会想着去了解一回。

到了下午,梅花约我在学校的图书室门口见面。

在梅花的世界里,仿佛没有约会这个概念。自从跟她相识以来,我们只有自然地相遇,相遇后,自然地爱恋。

一切都很真实,很自然。

每当相遇在一起,我们都能够感受到彼此的真诚。因为有了真诚,我们才能够拥有真实的存在,真实的爱恋。也就自然拥有真正的爱。然而,一旦我们彼此离开后,一切又将付之云水,飘逸流远了。

我早早地到了学校的图书室门口,因为我很思念梅花。

梅花是一个单纯真实,来去自如的人。

我不是。

我站在图书室门口,不停地搜索梅花的身影。

图书室前面视野开阔,一块场地,中间种着花草,花丛中有几株菊花,在这一味要死的气氛里开得艳丽。因为是秋天,那地面正垫着败死的枯草,铺着厚黄的焦叶。秋深霜打后,叶落的程度深浅不一。

五、

我从图书室门口顺着大理石的方向往前走,走到大理石旁边,痴痴地等。

大约等了两个钟头,才见梅花款款而来。

梅花看着我,显得有点适应不了约会,但她很快就适应了我。

梅花说:“等多久了?”

我说:“两个钟头了!”

梅花说:“我不来,你还会等多久?”

我说:“你不来,我会一直等下去。”

“哪怕一辈子!”

梅花一听,嘴角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没走几步,立马又打住了。

梅花说:“约你到这,是有个书本上的事要问你!”

我说:“别的事不敢说,书我是读得多,肯定知道的。”说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

梅花只好把睑放下,冷清清,不理我。

过了一会儿,梅花说:“你说读了那么多书,书上都说了些什么?”

这一问,我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梅花见我心下存了疑难,想必也是知道这样问得太没头脑。于是,具体说到今天上午,老师在课堂上教的一首古诗词。

梅花说:“书本上那种一排七个字,一排一排,排出四行来,都说些什么?”

我说:“嘿!这哪是什么一排一排,七排八排。这是七言律诗。说到这个七言律诗,学问可大着呢!”

梅花说:“我就是从来没懂过,所以才来问你。”说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意思是叫我接着说下去。

我接着说道:“说到这个古人作诗啊,何止七言律诗,还有五言律诗。除了律诗,又有绝句。诗不算了,又有词,词后又有曲,一脉一脉,都是些好东西,读也读不完。”

梅花听见我话里有“好东西”几个字眼,急着说道:“照你说那样好,倒是说给我听啊!”

我说:“说到这个好啊,啧!啧!那是……”紧接着我又说不出具体怎么个好法来,因为也没具体的事物让我来说啊。

梅花踩着脚道:“急死人了!你倒是赶快说啊!”

我说:“说却不好说,尤其是说到这个‘好’字,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梅花说:“那怎么办?”

我说:“不说这个‘好’,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这些东西,古人一贯是怎么做出来的。”

梅花说:“那就说怎么做出来的吧。”

我说:“说到这个做吧,方法有很多种。不过大体上都是古人感怀人生世事,或是见景生情,通过以我观物,以物印心,以物著情,达到物我两相观照的情景,这时候,诗词自然就出来了。”

梅花直溜溜地看着我,一头茫然,那意思是不知所云。

梅花说:“听你说话的份儿,怎么感觉跟老师说得一个样。那我还问你干嘛?”

“我照样不懂啊!”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弯弯绕,她不能够懂得。于是,白讲一番,便说:“这个古人活着的时候,他会经历一些事,会有一些感想,他看见一些事,会产生一些兴致。对于这些感想或是兴致,他会试着表达出来。试着表达的时候,他又不是完全孤立的,常常会将身边的事物跟自己的感想或是兴致联系起来。一旦联系起来,身边的事物就不会是原本纯粹的事物了,它往往会染上人的感想或是兴致。一旦染上之后,事物仿佛会和人一样,显得有情有意,有理有节,可以和人互通哲理、互通感觉。而这个人呢,因为有了物的互通,情感兴致得到表达,心也就舒展出来了。”

梅花听着,山水十八弯,眼睛却溜溜的点闪许些光亮,想必是懂了些,兴致也就跟着浓厚些。

梅花说:“依你这么说,事物会染上人的情感,那物可成了什么物啊?”

我说:“这个物啊,也大有讲究。柳未必就是柳,花未必只是花。因为点染了人的情绪后,蝉会是寒蝉,鸦会是暮鸦,阳会是残阳,古道、西风,还会连着瘦马呢。”

梅花这样一听,先前的疑虑反倒更重了。

梅花说:“照你这么说,蝉成了寒蝉,鸦成了暮鸦,你就不一定是你,我也不一定是我,‘我爱你’还会只是‘我爱你’吗?”

这一问,我倒犯难了。虽说我读了很多书,可书上也没教过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啊。于是,反过来问梅花:“依你呢,依你可怎么看?”

梅花说:“哪有什么依你依我,要真依我,蝉是蝉,鸦是鸦,山是山,水是水的,‘我爱你’就是‘我爱你’。”

“就这么简单!”

经她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简单而又真实啊!山本是山,水本是水,“我爱你”就只是“我爱你”。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单纯,如此真实,可是这个人啊,因为有了自己过多的情感,往往会在这个最真实、最平常的世界里迷了路。

六、

梅花说:“先前没懂过,没懂过身边的人和事,没懂过这个世界,这会懂点,觉得透着怕呢!”

我说:“怕什么?”

梅花说:“花不是花,柳不是柳,鸦不是鸦,你还会只是你自己吗?”

想想,也是。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是,哪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爱。”

“世界多假啊!”

这样说着,梅花又将平时生活的地方,身边活着的人,想了一遍,结果是身边的人和事,没有一件不做着,没有一件不透着虚伪。

想着想着,梅花远黛浅墨的眉头上,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弯斜挂的月牙,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无绪中黯沉下去。

不过很快,梅花稍一停顿,立马又从自己纷繁的思绪中解了出来。

这一会,梅花的眼神显得更加明亮,更加清冷,身子迎着秋风,整个人在风中屹然直立,像风中雨中的古松苍柏。

然而,梅花那宽大的袖子,因冷风从敞开的袖口直往里钻,一种丝溜溜的冷触着手臂的肌肤,直接往上爬,通到心里去了。

梅花那双袖口子里的手,轻微地颤抖,像刚出茧的蝉在抖动稚嫩无力的蝉翼。

梅花突然说:“我要回去了!”

虽说秋风往冬赶,一步强似一步,一天冷过一天。可是我才见梅花,还没解相思之苦,她又说要回去了,我不免惊慌失措。我想要挽留她,因为我非常想她、恋她。

我说:“离上课时间还早,再多呆一会,我想多看看你!”

梅花说:“不是,不是去上什么课,我想回家,我想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