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将在今晚结束她的幸福。她丢弃掉早就残缺的东西,在扭曲的执念中剩下了什么。在历经必要的时间后,她将讨伐那个烧尽母亲尸体的凶手。
她刺穿我母亲的利刃仅仅是简单的因果。
我亲眼目睹了她的复仇。
这个命运已被神见证过。
改变这扭曲的故事,我无能为力。
我神清气爽地想道。
4 那一刻海阔天空
我面前散落的是父亲饱受折磨后惨死的破碎身体。
他曾无数次抚摸过我的大手缺损了数个手指,并向不合理的角度诡异地扭曲。
在那个一切戛然改变的夜晚,他无视母亲的苦苦哀求,在家主的挑拨下视死如归地冲出家门,从此杳无踪迹。
我看着母亲空洞的面容。
她流淌眼泪的双目早已干枯,绝望的黑暗深陷其中。
她金色的秀发早已褪色,不远的石板上滚落着她淡枫的瞳孔。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过,却不能阻止决堤。
我回忆起了妹妹。
她柔软的小脸大概曾极度扭曲。
她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了注入的魔素,在爆裂后仅剩一团血肉模糊。
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绝望。
因为那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自称弗洛伊斯的地精笑着看着我。
我本来只是想见母亲,他却超乎预想地完成了愿望。
不可原谅。
罪无可赦。
这令人发指的家族流淌的肮脏血液,令我产生了浓厚的杀意。
我发誓绝对要报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首先,我需要能够对付精神魔法的手段。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是魔法名门海特瑞哈路亚家的四男科洛·海特瑞哈路亚,跟平民女子一夜风流的产物。作为混杂贵族血统的私生子,我拥有淡薄的金发和棕红色的双瞳。虽然是生活在王都的直系,但并未继承哈路亚之名。
我偶尔会做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梦,和睦的日常突然斗转之下的梦。
梦中我刻下了誓约,然而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幸福着。
我等待着救赎。
我的堂妹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是很不可思议的少女。
她是跟我一样的贵族混血,头发是混杂着父母双方因子的暗黄色,却罕见地继承了虹膜异色症。她有着丰富的魔素,具备惊人的魔法才能。
我仍旧清楚记得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王国贵族传承悠久的全族仪式,五年一次。王都的结界会部分开放,使得遥远封地的分家借助魔法跨越空间、避免久至数月的长途跋涉。仪式的内容是家主发表已满五岁的孩子的正式名字。
我听父亲说过,已故的奥特伯父跟平民私奔、遗留的妻女生活在别馆,过着接近封闭的生活。家主诺文·海特瑞哈路亚是极其优秀的完美主义者,但他的双胞胎弟弟奥特却落了不只一截:身体虚弱,才能平庸,私奔事迹是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马格丽稳重优秀,司瑞特有才认真。这个家里不缺令人赞叹的天才。无能公子的遗女和其母亲郁金香从中的小世界,我没有兴趣。
我厌烦地说着这些,而父亲觉得有趣一样笑了。他说,那孩子会被发表为伊德路亚。在海特瑞哈路亚的隐喻中,是接近哈路亚之意。
不试着交个朋友吗,他笑着建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浮之极。
海特府被格雷姆照料着,只有不到十人的居住者。府邸有着气派的贵族主宅和仪式厅,以及迎宾用别馆和广阔庭院。大多数成员都生活在住宅,这里配置完善、环境也很舒适。庭院实行放任政策,参天大树随处可见。管理格雷姆的弗洛伊斯,是自称管家的地精。他住在年代久远的阴冷地牢里,入口开在庭院上,但被茂盛的植被自然隐蔽。接待宾客的别馆是两层一栋的别墅,奥特伯父的遗孀遗女在此居住。
然后,还有作为特别时刻场地担当的仪式厅。它的装潢复杂精巧、仿佛有某种深意,隐约流露着魔道世家低调阴沉的神秘。
我见到伊德路亚的时候,她正兴趣盎然地看着穹顶。
精美壁画装点的人工天空,是卑微平民一辈子无缘看到的美学结晶。壁画的内容是对外战争的胜利,海特瑞哈路亚借这场战争更加威风显赫。嫉妒王国繁荣的数个国家组成了联合军,妄图从北方的边境侵入国土、夺取凯布瑞拉繁荣昌盛的秘密。贵族们相继出征,为王国带来了压倒性的完胜。安东尼奥伯父参与过这场对外战争。他年轻时遗留的症疾,阻断了他的魔法之路。现在辅佐着优秀的弟弟,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台面下的工作。
这是个不错的话题,并且也擅长察言观色。
“哦。哦。”
她兴趣缺缺,对自家的过往雄风毫不在意。
“那有多少根?”
她唐突地指着穹顶中心的吊灯。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那豪华的玩意高高地悬挂在穹顶,因距离而缩水了身影。一圈又一圈地包围,一层又一层地重叠,柔和的光芒都因数量的暴力显得璀璨异常。
统计蜡烛的数目真的很蠢。
“那里有一千零一根。”
她说得理直气壮。
“其中有一根住着蓝皮肤的肌肉兄贵。那是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精灵,但不能有关谋杀、爱情以及次数增减。”
她略加思索后,细心地补全信息。
“他可以从一个蜡烛换到另一个蜡烛……不,它总是随机地选择自己想睡觉的蜡烛,所以那几个缺损的蜡烛毫无影响。”
对付这种机遇蜡烛的必胜法就是全拔掉只留一根!
她自问自答地说出终极方案,兴致勃勃地望着顶灯,好像它真的寄宿着蓝色神灵。
我笑着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欸哆,你跟我一样啊。但是是金发呢……啊。”
她比较着自称稻草黄的发梢,打量着我光泽稍差的金发。
就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她突然拨起了我眼前的头发。
我的眼睛是淡淡的棕红色。
我的母亲是父亲科洛·海特瑞哈路亚一夜情的平民女性。我勉强继承了贵族的金发,但没有传承海特瑞哈路亚的虹膜异色症。比起父亲猩红色的右眼,这暗淡的棕红色像被母亲的平民血统稀释了一样。
“像枫叶一样啊。跟科洛叔父不同……难道是母亲?”
她用了我不熟悉的词,内容带着些微血统主义。但她语调并无傲慢,让我不由得琢磨着其中的深义。
我很小就被父亲接回、对母亲印象不深。她从小就和母亲生活,因此话题又转回了对方身上。
那可谓是,打开了噩梦的匣子。
她满怀激情地诉说着,眼睛里简直能发射雷光。她的母亲拥有世界第一美丽的亚麻色卷发,亚麻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发色。她的母亲的发卷,就像大海跃动的波浪一样,生机勃勃。她的眼睛能够透视人心,是善解人意的透视镜。她的眼睛是映照湛蓝天空的古井,清澈、包容、纯净、深邃,矛盾的赞美之词放至其上也不再矛盾。她喜欢在天气不错的傍晚,在二楼的阳台上享用红茶,眺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她非常喜欢可可的苦涩香气,所有牵扯到可可粉的点心都狂热地放到过量,却一直以为女儿讨厌巧克力,因此擅长的只有果子曲奇。母亲名字的含义是郁金香,最喜欢的花是郁金香,别馆最多的就是郁金香,最令母亲开心地就是长得好的郁金香,因此自己最多做的事就是种郁金香。
在餐桌下方被桌布遮掩的空间中,我听了伊德路亚三个钟头的慷慨演讲。我学习了美丽的十三种描述方式、温柔的二十八种例证、以及数起来比数吊灯蜡烛还蠢的图丽伯母的个人情报……她喝红茶时习惯性地将茶杯放在碟子的靠里处。
我很快习惯了伊德路亚的狂热。她感概自己发色不伦不类。她自傲地指着自己蓝色的左眼,说这是母亲湛蓝双目的百万分之一的美丽。
我曾为自己的早熟早智满怀得意,然而面前的幼小少女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反思。
不过,母亲吗。
我敲了敲父亲房间的门。府邸的家具门窗多都由暗红色调的古木制成,温润厚重,流露着百年保养后特有的神秘光泽。
如同大多魔法世家,这座宅邸蕴含了相当多的神秘。
厚重的暗帘被随意拉开,午后明媚的阳光进入室内。父亲青绿色的左眼上带着圆形金丝镜。他猩红色的右眼藏在阴影下,我看得不真切。父亲站在书桌前,头发扎成纤细的一束,尖细的面孔被光线分割得黑白分明。厚重的书架塞满了高低不齐的书脊,偶尔的空隙也被器具塞满。桌子上散布的纸片描绘着异瞳的纹章,染色的部分被密密麻麻的符号写满。
我费力地从插着华丽羽毛笔的骷髅头上移开了视线。
这个房间的样貌,跟我很久前拜访时别无二致。
父亲合上了手中的书。他女性般俊秀的面孔,流露出了见惯的轻浮笑容。
我向父亲请求再见一下母亲。
啊,说起来,我上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呢?
父亲的表情略微凝固。
她已经死了。
他用讣告回答我的请求。
我来到开满郁金香花的别馆时,伊德路亚正在等我。看到我的到来,她脱下沾满黑泥的手套和围裙、将从园丁格雷姆那儿偷来的铲子扔到一边。
她告诉我说,为了打发时间,刚才在移植郁金香。
我见到了温柔微笑着的图丽·海特瑞。
我和伊德路亚在仅存的空地上练习剑术。
我认真模仿骑士图鉴的招式。伊德路亚却摆出怪姿势,吼的招数莫名其妙。她说,这是无视等级的双刀流,黑骑士靠它终结不醒之梦、拯救众生。她说不清故事的出处,我嘲笑她还需补全设定。
她尖锐地回应我说,王国骑士的武艺一点都不帅气。
我冒出了青筋。
我们为彼此的信仰拔刀相见。我和伊德路亚挥舞绑布的木剑互相恐吓。我们两个根本半斤八两。伊德路亚犀利地吐槽说,两个室内派正在精神上互相伤害。
诺文家主有时会来拜访。他看着探索武道精髓的魔法世家晚辈,欲言又止。伊德路亚机智地改口成体能训练。
这的确成了体能训练。力量上不如我,但伊德路亚在偷懒上才华横溢、她的战术卑鄙无耻,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她到底在哪里学了那么多笑话和鬼脸。
我在图丽伯母的美味曲奇中逐渐消气。我满怀绅士风度,勉为其难原谅了无耻的对手。
伊德路亚是真正的天才。她仿造地牢建造了秘密基地,令我羡慕不已。我再三拜托后,她给我讲解了反重力裙子的知识。在钻研了三天三夜也没搞懂其中的相关性后,我两眼无光接受了她的入会邀请,得以共享她的小天地。
我成为郁金香同好会的第二个成员。这个同好会,第一课题是让郁金香四季常开,第二课题是让郁金香美丽地开,第三名课题是让郁金香统治世界,最高宗旨是让郁金香一样的女性开心。
跳跃好大!?
我被贴在墙上的宪章狠狠击沉。
伊德路亚反驳说,郁金香就是为图丽·普林斯而生。
她告诉我自己是母控,一脸骄傲。
伊德路亚经常会有一些妙点子。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知识产权,跟闲极无聊的弗洛伊斯商议。他们短暂地讨价还价,弗洛伊斯用罕见的书籍换了伊德路亚的涂鸦。那些海特府的图书之间都没有的珍本,他到底是从哪——
那轻浮的字迹让我感到熟悉。
伊德路亚说的没错。这家伙不愧是名为地精的老妖怪,他绝对深悉魔法世家的神秘。
只要有趣他便有求必应。
啊。
如果是他,也许能知道我母亲在哪里。
我对母亲知之甚少。她是身份卑微的平民,禁不住贵公子的甜言蜜语应邀一夜情。给予物质的好处,轻易地便将骨肉脱手。
就算这样,她仍是我的母亲。
科洛·海特瑞哈路亚的敷衍让我愤满不已。
我向弗洛伊斯说明了原委。如果母亲还活着,那再好不过,我想偷偷见她一面。就算她已经死了,我也想向她生下我表示感激。
伊德路亚在一旁兴趣全无。她念叨着能将压价残下的垃圾设计脱手这种蠢事。虽然有点火大,那也勉强算是她的心意,而且我没有合适的价码。
弗洛伊斯说那很简单,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他坏笑着询问我。
诶米斯特·海特瑞,你幸福吗?
我有点火大地回答他:还不错。
伊德路亚给我看新的设计。我略过中间的文字,直接看最后——
生物节能灯。
很不妙,很不妙,真是相当不妙。我跟伊德路亚多年交往,熟知她编造的词汇。这五个字令我有相当麻烦的预感。
只要活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然后威逼利诱,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光能!
她兴高采烈地妄下定断。
说起精灵……我忍不住说起了住在吊灯里的蓝色肌肉兄贵。她双眼温润,说出的话苦口婆心——
艾米斯特,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哦。
在再也塞不下图丽母亲的曲奇前,我没再跟她说话。
伊德路亚和马格丽一起来找我。伊德路亚一改平常的园丁装束,换了平民才穿的廉价短裙,并且诡异地在里面穿了短裤。马格丽也脱下了大家闺秀的礼服裙,换上了活动方便的制服。
伊德路亚说要去王都西边的大森林探险。
她昂然地宣布:郁金香同好会全体之行!目的是捕捉光精灵!
那个计划竟然还没有放弃!?
我反射性地回应了,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我扭头看向马格丽。
你也入会了吗!?
西森林有古代遗迹,但危险性很低。贵族子女进入学园前不接触魔法,但魔法世家例外迭出。不提上级院的佼佼者马格丽,光是半桶水的伊德路亚就已战力过剩。马格丽很轻松地从诺文家主那拿到了通行证。通过城门时,检查通行证的士兵对我们战战兢兢——
嘛。
孱弱平民和垄断魔法的贵族,差异就是如此巨大。
伊德路亚根本就是个路痴。她说着正确的野外要点一边追着蝴蝶乱跑……把她拼命拉回的是我。伊德路亚魔素量很高,西森林的弱小魔物躲着她,而她非要去追……她在追,巨大蝴蝶拼命逃。把她拉回来时,我感觉到复数的安心气息。
我们前往了人迹罕至的遗迹。就算如此,这还是靠纯粹的运气……伊德路亚的执念让我们搜寻了一天……满足了失踪条件。如果城门的士兵上报,我们就会名声在外——
在几百年无死伤西边森林遇难的海特瑞哈路亚。
伊德路亚第十二次吼着天意拐回去探查。我们看到了意外的东西:一只小妖精徐徐出现。它明显受了伤害,在吸收残留魔素恢复精力。那个地方,伊德路亚不久前烧制了全熟魔兽肉排。
马格丽为见到终点的旅途喜极而泣。
伊德路亚立刻使出了帽子扣头杀。
她被马格丽敲头而恢复了清醒。她跟妖精交涉,手脚并用。她的确能流畅很多非通识语书籍,包括古语和妖精语,并靠此骗马格丽入会。
我很震惊。
马格丽冒出了青筋。
咒语是妖精语的下位语言,伊德路亚的无咏唱技能炉火纯青——
这家伙原来是哑巴外语通!?
伊德路亚给妖精起了名。缔结契约后,它共享伊德路亚的魔素迅速恢复了生气。小妖精同意了三个曲奇饼的日薪,住进了郁金香环绕的别馆。它和图丽伯母相处甚好,但不喜欢我。每次我来,它都随机地躲在某个蜡烛里。
我想起了某个必胜法。
伊德路亚从地牢回来后,它就对伊德路亚一阵嫌弃。图丽伯母说,诺亚讨厌弗洛伊斯。
这点伊德路亚百思不得其解。当她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名字相似的他们不能愉快相处时,我差点把为移植球茎挖出的黑土甩到她脑袋上。
那算的上地精和妖精的共同点吗!!?
图丽伯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伊德路亚很担心,她询问了父亲和弗洛伊斯,但他们委婉地告知了她时日无多:变异的特例和传承的血统不同,图丽·海特瑞的寿命不受到加护。
伊德路亚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断种植着郁金香。我问她问什么,她说,让母亲沉浸在郁金香的幸福中是父亲的愿望。
也是她的愿望。她补充。
伊德路亚在母亲的床边深深地哭泣。她紧握母亲的手,但消瘦的手指无力回应。她深陷双眼流露出湛蓝光泽。回光返照的最后,她的遗言温柔无比——
要幸福。
我擦去滑落的泪水,看向跪在床前的伊德路亚。伊德路亚看起来很伤心,但也很冷静。不久后,安东尼奥伯父敲门而入。他好像跟诺文伯父有所争执,神色有些凝重。他说,伊德路亚将会被自己收养。
伊德路亚根本没有在听。说实话,我也没有怎么在听。我勉强理解了伊德路亚的心境,毕竟我也同样疑惑。我与她们母女频繁交往,也算是熟知图丽母亲的一颦一笑。
我了解她。但也许是我认为我了解她。
她的遗言温柔无比。
仅仅在语气上温柔无比。
那副表情中蕴含的沉重和悲痛,我难以推敲。
图丽伯母葬在别馆的郁金香丛里。那是可以从阳台眺望到的狭小空地,我和伊德路亚在上面挥舞着木剑,而图丽母亲微笑地注视。
别馆被暂时封锁,伊德路亚跟我们住主宅。伊德路亚请求使用别馆的仓库,她拒绝格雷姆们帮忙,说想亲自整理和母亲的回忆。诺文家主不再怎么露面,同意请求的是安东尼奥伯父。
伊德路亚不再种植郁金香。她把很多东西搬到别馆的地下,好像要放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母亲”。我回忆着她们母女生活的细节,猜测着有如此重要回忆的东西。
是床铺吗,试着问了,伊德路亚回答我说肯定是有的。
然后是一切崩溃的那个黄昏。
我在桌子上苦恼地咬着羽毛笔。
令我烦恼的是马格丽给我的练习。我已近十三岁,但尚未入学。不过这不是问题。这个年龄的贵族成长开始放缓,一两年的误差、学园会睁只眼闭只眼。但矮个的伊德路亚还长着一副难糊弄的幼稚脸,所以我打算拖到她十二岁。
我希望跟伊德路亚一同入学。
伊德路亚很有才能。我拜托马格丽辅导我预习,以免拉开太大差距。离跟伊德路亚一同入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但练习还有很多题目没有解开,这让我有些不甘心。
伊德路亚来找我。我告诉她自己停滞不前的进度,心情阴郁地等待嘲弄。但意外的是,伊德路亚心情很好,她拍着手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秘密。她走出主宅的脚步轻快,拉着我在树木幽深的庭院间飞奔。
她打开了仓库的门。不,现在应该说是小屋?虽然还不明白她出于什么目的改造了,但我对里面的东西极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会让这个母控如此地开——
精巧的匕首放在地上,那是贵族风俗中丈夫送给妻子的誓约之剑。这很奇怪,本该随图丽·海特瑞一起下葬的它在这里很奇怪。不,因为诺文和奥特是双胞胎,誓约之剑是式相同并不奇怪……诺文伯父把誓约之剑随意地扔到仓库里了吗?
我逃避着现实的大脑,被不自觉移动了的双眼所看到的事物吸引。被大刀阔斧整理过的地板上,描绘着复杂的魔法阵……的是尚未完全干枯的血迹。
她抑制了屋内的空气流动,控制了温度和湿度,就像为了防止某种东西变质。
我有不好的预感。
海特瑞哈路亚传承的神秘中,的确有关于复活的传说。但其中的扭黑暗令人不寒而粟……不对。这里流淌的魔力虽然也在扭曲因果,但欢快、明朗、温暖、灿烂,洋溢着她幸福的愿望。
我拒绝理解这矛盾之中的意义。
伊德路亚慢慢走近木床。那张木床上面铺着印染郁金香图样的丝被。木床四角的纱帘被细心地挂起,躺在上面的存在一览无余。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插着新鲜郁金香的花瓶。
她温柔地走近床铺,温柔地握住那个……勉强说是手的东西。那个躯体的皮肉经不住一握,腐肉碎块和泛绿皮屑接连滑落。
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灿烂的笑容诉说着世界第一的幸福。
那并不是复活的禁术。
我被迫理解了这矛盾之中的意义。
她正在对图丽·普林斯腐败了三个月的尸体施加对自己的魅惑。
回过神来,我已经跪在湿冷的石板上、扶着冰冷的墙壁。
我的身体无关意志地剧烈颤动,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以避免窒息。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自责。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
那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个,是最接近哈路亚之名的扭曲。
艾米斯特·海特瑞,你现在幸福吗?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弗洛伊斯。他的笑容不怀好意,但我觉得怀念。我依稀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屋,在碎石和植木中疯狂的寻找地牢的入口。我心中残缺了什么,我必须去寻找什么来填补——
我曾想见一下母亲。但父亲说她已经死了,因此我来到地牢许愿。为什么我会来到地牢呢?
弗洛伊斯说这很简单,不过要等一段时间。
然后,今天就是愿望再次实现的那一天。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我偶尔会做一些陌生又熟悉的梦,梦里我在郁金香的庭院里笑着。
我很幸福。然后——
我将施行救赎。
家主发现图丽·普林斯空荡荡的坟冢时大惊失色。他发现得如此及时,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每天上坟扫墓。
马格丽正休假在家。她抱着伊德路亚哭泣,一遍一遍地解释说图丽叔母早已死去。而伊德路亚只是听着,然后同样一遍一遍地解释那不是传染病。
诺文伯父明显避开着伊德路亚,父亲一如既往轻浮地笑着,安东尼奥伯父眉头紧皱。
伊德路亚持续地探访着那个勉强算是她母亲的东西。她使用的魔法很强大,甚至魔素一直处于抽空状态。她停滞了图丽·普林斯的尸体的时间,使得其腐败的情况不会继续恶化。但不止如此。父亲所说,与其说是停止了时间,不如说是尸体拒绝了变化本身。无论用小刀去割,火焰去烧,还是毒物去腐蚀……图丽·普林斯的遗体变得不能破坏。
他对自己的猜测极为自信,如同一一实验过一样。
伊德路亚使用的魅惑魔法也十分强力。弗洛伊斯认为,随意地摆弄尸体可能会引起她的发狂,因此想移动尸体的安东尼奥伯父就此罢手。虽然他也试着铲除小屋周边的郁金香,但伊德路亚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庭院哭了一晚上后,所有的植被都完全恢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安东尼奥伯父最后决定将伊德路亚送入王国学园。一个月后,上级院的马格丽的假期即将结束,我和伊德路亚也将跟随启程。前往王国学园之前,我的父亲科洛·海特瑞哈路亚把我叫到了面前,解除了作为伊德路亚青梅竹马的玩伴的暗示。
他要求我进入学园辅佐名义的下任家主司瑞特。
我能理解司瑞特的愤怒。
司瑞特知道自己被分配的角色。家族的期望、所处的立场、魔法的才能,无论哪个他都不能和伊德路亚相比,他只是身为避雷针的影武者。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伊德路亚会沉浸在恶趣味的幻觉中无以自拔。
他使用了各种方法想让醉毒者清醒。
他弄错了药粉的剂量,使得伊德路亚真正意义上的濒死。我借用了家主的名号找来上级院的马格丽。在姐弟两人短暂的激烈争执后,马格丽在昏睡的伊德路亚前捂面而泣。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看透了扭曲的司瑞特深藏的自卑。
她选择了弟弟。
我弯下腰看着失去意识的伊德路亚。
她的头发略微焦黄,贴附着脖子而下。我曾嫉妒她蓝与绿的异瞳,但她告诉我了名为枫叶的凄美棕红。
我和司瑞特带着伊德路亚上了马格丽的马车。上级院的日程较灵活,一般都是她坐马车来接我们。
在路上,马格丽治疗了伊德路亚的伤。和司瑞特争吵后,马格丽避着伊德路亚。就算在家里相遇也匆匆而过。我们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
这是我们的默契。那个名讳是禁忌。
在沉默的治疗中,我回忆着那个已过期限的朋友游戏。
我很幸福。
然而我渴望救赎。
直到刚才,我、司瑞特和马格丽都在图书之间的里室学习。朦胧的月光从窗户射入,勉强维持了我的视觉。现在是夏季,但府邸依旧凉爽舒适,得益于勤勤勉勉的格雷姆佣人们。
不过,那尽职尽责的调整已经微不足道。
我看向马格丽沉沉睡去的侧脸。她柔软的金发地顺着脖子滑下,肩膀上披着绣着上级院纹章的披肩。质地良好的衬裙贴附着她流畅的曲线,赞美着她作为大家闺秀的美丽。
她刚刚还在辅导弟弟们功课。而沉眠的现在,她如同摆脱了什么,柔和的面容轻松又愉快。
我想起了开门的司瑞特。他在我看不到的死角,跟姐姐一样的柔顺金发覆盖着低落的头。他的表情被藏进了月光的阴影里,自然下垂的双臂轻轻搁置在大腿上。在结果之后他就再没有被碰触,因此仍然安稳地坐在地上。
我想起那个已过期限的朋友游戏。
她跟我玩耍时极尽偷懒主义,从不用强化魔法,战略也是打完就跑。这其中委婉的缘由,我和她都未曾捅破。
我拒绝去领会我们两个所谓的全力上的质的差异。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
无论在空气中飘荡的无主者、还是在我血液中寄宿的房客,她激烈的情感动荡着所有。
这不合理。使用自己的魔素才能发动魔法。
这很合理。因为那只是“很难做到”。
这根本不需要理由。她是伊德·哈路亚·海特瑞哈路亚。
她褪去了郁金香的芬芳,冰冷的笑容清醒又疯狂。她从马格丽的身体中抽出长剑,随手甩落即死者的血迹。她睥睨着趴倒在地的我,由缓至快地将剑落下。
我的手被利刃贯穿,朦胧的意识因而恢复。
我看到远处站着弗洛伊斯。伊德路亚询问了剩下的两人的去向后,抽剑离去。他恭敬地俯身,如同面对真正的哈路亚家主。
我的心脏因狂喜而疯狂跳动。
在今夜,某个传承着虹膜异色症的魔法世家落下了帷幕。
我果然还是喜欢伊德路亚。
在这一刻,我觉得一切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