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不详的橙色火光。哨兵一度以为已是傍晚,却很快意识到太阳仍悬挂在高处。
他从树桩上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眺望。
橙色由远而近地扩散,他终于看清了火光前方的黑色斑点,像蝇群一样密集。它们快速地接近着,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咸水深处的恶魔。他解下腰间的号角,双手颤抖,一半来自恐惧,一半来自激动。他把巨大的号角放到嘴边,吸满一口气,拼尽全力吹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战号在巨响中颤抖,哨兵回忆起自己从大人手上接过号角的瞬间。老哨兵在午夜看见恶魔入侵的橙色火光,像半边天空上的赤红太阳。他不间断地吹响号角,直至自己断气死亡。而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战胜了恶魔大军,把它们赶回了咸水深处的冰寒地狱。那是古代英雄也要惧怕的庞大的数量,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接近我们的家园。那是在十二个雨季和十一个旱季之前。
在那个用战士鲜血染红的夜晚,他从先知神圣的手指间接过号角,成为新的哨兵。
他曾起誓用生命保卫家园。他有力地吹响号角,号声雄壮悲怆,在整片土地上震荡回响。他吹到力竭,停下来换气时听见了山脚传来隐约的战歌。战士们听见了,战士们拔出剑。他放宽了心,深吸一口气,把号角再一次凑到嘴边。
少年战士
少年在下午斜垂的阳光下挥舞长剑,他赤裸上身,汗水从光滑的背脊上滑落,打湿脚边的一片泥土。女人们喜欢他光洁无暇的身体,但他却感到羞耻。战士的身体上没有伤疤,这说明他不过是稚嫩的雏鸟,从未经历真正的战斗,从未直视着恶魔非人的蓝色双眼,用手里的剑击碎它们头顶的双角,把它们送回咸水深处的地狱;从未在胜利的欢宴上高举利剑,让美貌的少女用白色的布匹包裹伤口,饮下只有胜利的战士才能享受的金色烈酒。
他还年轻,成为战士不过一个旱季。在内心深处,他渴望着战斗,渴望战斗带来的荣誉也渴望战斗本身。他的身体在旱季灼热的日光下已经变的黝黑,他的双臂已经和成年的战士一样粗壮。可这还不够,他的身体依然光洁没有伤疤,他的体格仍保留着少年纤瘦的痕迹。他渴望一场战斗证明自己。
他劈砍了五十五次,第五十六次把木剑狠狠地劈在树干上。头顶落下的树叶像绿色的雨,他大口喘息着,准备稍作休息。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几乎以为是幻想造成的错觉,却很快明白这是现实。沉重的号角声在树林里回荡,大地在战争的预兆中震动。他的心脏有力而急速地跳动,和号角声共鸣着。
他把木剑随手丢在地上,迈开脚步冲出树林。他不再需要木剑,他将挥舞起自己真正的利剑,杀死咸水深处的恶魔。
他们说恶魔不会流血。他想。但我的剑将折断它们的尖角,我将从战斗中凯旋。
少女
少女凝视着平静的溪流微微叹气。她坐在溪岸的青草地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在微风中飘拂的蒲苇。
她始终无法抹去脑海中少年的身影。他曾躺在溪岸上,衬衣皱皱巴巴地压在身下,漫不经心地拔一根草茎,然后把它叼在嘴里,闭上眼睛晒太阳。她就在溪边慢慢地洗衣,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却总是忍不住。终于有一次他正好睁开眼睛,和她的视线相遇了。他的眼睛多绿啊,笑容又多么耀眼,她立刻转过头去,慢慢搓着衣服,发现溪水的倒影里自己脸上染着红晕。她的心跳得好快啊,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快乐过。
后来少年突然不再出现在溪岸的青草地上。她听男人们说,他做了战士,要去打魔鬼。她远远瞥见一次他佩剑的背影在远处的林间一闪而过,她想要叫他,却发不出声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个部族来。她只记得他的绿眼睛和他的笑容。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于是拔起一根蒲苇,学他的样子把草茎含在嘴里,小心地在山坡上躺下,特别小心不弄皱裙摆。她注视着溪面上自己的影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战号的轰鸣打碎了平静水面上她的笑容。她惊慌地站起身来,被恐惧摄住呼吸。
恶魔,从咸水深处来的恶魔。它们有尖角和巨大的蓝色眼睛,它们的长矛可以在一百步外杀死人。它们来了。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把双手贴在胸前祈祷。她祈祷战士们打败恶魔,她祈祷世界的平安。
她祈祷他平安归来。
黑剑士
旱季要结束了,黑剑士想。
他坐在老树桩上,面对着冷清的校场。新一批战士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他们也要回到自己的部族帮助收成。
风吹过他的脸颊,他把手搭在腰间黑剑的剑柄上。我要老了,他想。在十二个雨季前我年轻时,我绝不会呆坐着无所事事,思考季节的更替。他会找人比武,直到没有人愿意陪他打为止。然后他会自己挥剑,从清晨阳光渗出哭山和墙山之间的空隙开始,到月亮从花山升起为止。月圆时他会借着月光挥剑,世界上彷佛空无一人,只有手里的剑和头顶沉默的月亮。那时的他不回去帮部族收成作物,他的心只有剑和战斗。那时他的剑还不是黑色,头脑或许少了一些智慧,他想。可那时我还年轻。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从哨望峰顶传来,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回荡。他猛地站起身来。
恶魔。他在一瞬间仿佛回到十二个雨季和十一个旱季前的夜晚。他在熟睡中被号角惊醒,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染成橙色的月亮。恶魔从咸水里爬上大地,他们的长矛尖上放出刺目的火光,在五十步外刺穿了最老的战士。
他仍记得老战士倒地时的样子。他的剑刚刚出鞘,左胸连同藤甲一起被刺穿,从两个伤口处喷涌着鲜血。他的脸上溅上了鲜血,他闻到了血的气味。
然后他在微弱的光芒中拔剑,用全部的勇气与疯狂向恶魔冲过去。他那时穿着黑衣。恶魔蓝色的眼睛或许不能穿透黑暗,或许可以。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冲向最近的怪物,狂吼着挥舞手里的剑。
恶魔在一瞬间转头面向他,手里的长矛横在胸前挡住了他的挥砍。他感觉砍到的是坚不可摧的黑曜,虎口传来剧痛,剑几乎要脱手。恶魔调转长矛把矛尖对准他。他踉跄着向后退一步,左手把从黑石手上接过的的剑歪斜地刺出去。
周围的哭喊、嚎叫消失了,橙色的月亮沉默着注视着他们,这一瞬间比他的一生更漫长。
他清楚地看见橙色的邪恶光芒下恶魔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巨大蓝色眼睛,它们丝毫不反射光芒。他看见恶魔白垩般惨白的岩石脸上僵硬的轮廓和头顶尖角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看见恶魔扭曲膨胀的身体,皮肤像蛙一样光滑。
剑尖在一团太阳一般亮的火光中碎裂了,恶魔向后倒退几步。他用已经无力的右手挥剑,剑锋触到了坚硬的表面。
恶魔倒下了。它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在夜幕中慢慢融化。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右手一松,剑落在地上。
然后是胜利,悲壮的荣誉,还有一把光芒黯淡的黑色利剑。恶魔无声无息地倒地,像潮水一般退去,回到受诅咒的咸水地狱。它们没有留下血液和尸体,没有留下长矛和剑,除了那一把击碎他手中利剑的长矛的碎片。它们在沙地上闪烁着橙色月亮的不详光芒。
他把那些碎片用衣服小心地包裹起来,带给先知。他本以为它们要被丢回大海,先知却把它们带给铁匠。连着十七天,他念诵咒文祛除碎片上的邪恶,用蓝色的神火点燃它们,然后让铁匠用巨锤连续地敲击。长矛的碎片逐渐扭曲、变形,在他的神力下形成了剑的形状。然后先知把这柄剑交给他。
十二个雨季十二个旱季。这柄剑依然闪烁着不详的黯淡光芒,与它刚被锻造出来时一样。这把剑不会锈蚀,不会被恶魔击碎。这把来自恶魔的剑已经驱逐了多少恶魔,我已经无法数清。十二个旱季十二个雨季里的每一次战斗,它都在橙色的光芒下闪烁。人们害怕我,敬爱我,叫我黑的剑,黑剑士,黑色的战士;女人们渴望我的爱,我却只想也只能握紧手中黑色的剑。我的宿命是沙滩上的战斗,死后无限欢宴的英灵殿。
这一切明明就发生在昨日,却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旱季,十二个雨季……号声在大地上回荡,和他胸腔里的血流共鸣着。
他用力握住剑柄。
老妇人
老妇人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搓着麻线。她的眼睛在五个旱季前就已经看不清了,但她依然依照习惯慢慢地做她手上的活计。过去太长的旱季里,像她这样老到什么事也做不了的妇人会在清晨时离开家,告诉家人自己去花山采野菜。
那个早晨奶奶摸着她的头发让她不要哭,许诺采很多很多的野花回来。奶奶没有回来。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奶奶不会回来。
可她却一直做奶奶带着一捧紫色的花走回家的梦。梦里奶奶递给她最漂亮的几枝,把剩下的插进水瓶。当她醒来时能闻到它们温暖的香味,即使她在几个雨季前就连樱草香都闻不到了。
昨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奶奶。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先知的药让她活了这样长的岁数,或许应该到达尽头了。
先知。那是多少个旱季多少个雨季前?我记得神派遣的第一位先知从咸水地狱中赤身裸体走上沙滩,身上围绕着神的光,教导给人们智慧,那是在我出生的雨季。先知走回咸水中,回归神的怀抱,那是在我出嫁的雨季。她第一个女儿的哭声中,第二位先知走上沙滩。但她记不清现在的先知是第几位,记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有时她认为孙子仍是婴儿。有时她清楚地记得早晨母亲让她把衣服洗干净,于是她提着洗衣篮向溪流走去,回来时却找不到路。有时她在迷茫中嚎啕大哭,陌生的人来安慰她,她只想让他们离开。
她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沉浸在回忆中。
她记得第一个先知带来的神的智慧。他教导人们用有毒的草治愈疾病,用花和树叶给布匹染色。他用神水浇灌田地,田地就多产三倍的收成。他还预言恶魔的到来,用神的光护佑战士的利剑。人们深信忤逆他的人会受神火的惩罚,可他总是和蔼可亲,从不动怒。她从孩童成长为女人的时间里,先知几乎没有衰老。他在一天突然宣布自己使命已完成,自己将穿过咸水地狱回到天国,于是人人落泪。但他说神将派遣第二位先知指引光明的道路,于是人人喜悦。他离开的时间里,恶魔一次没有出现。人们说,是他在咸水地狱里驱逐了恶魔。
她还记得过去恶魔的袭击,夜晚里号角响起,天边是橙色的。
这时她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夜晚还是白天?我的丈夫是否要与恶魔作战?我何时结了婚?我丈夫是否已经被恶魔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