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银沉默下来,裹上被子叹了口气,“您别提他们家了,往后越走越远就算了。”
太太道:“那这就打算两不来去?拿定主意了?”
她嗯了声,“要不还能怎么样,我又不是个二皮脸,硬往上凑。”
太太说:“想得开就好,爷们儿争风吃醋惹祸,对容实没有益处。那位要不是皇太弟,只是个寻常亲王,闹了就闹了,谁也不怕谁。可如今呢,皇上身子不好,万一龙御归天,谁来克成大统?今天的六爷,明天的皇帝……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帝。你们硬要成亲也不是不能,可成了亲之后呢?容家不得善终,你还有好日子过吗?照我说再瞧瞧六爷的为人,如果对你是真心的,你……”
算计她那么多回,这种人怎么处?她闭上眼睛说:“夜深了,睡吧,我明儿还当值呢!”
太太没法,只得由她。
嘴里说睡,哪儿睡得着!睁着眼睛直捱到四更,起来洗漱的时候脑子还晕乎乎的,直到进了宫门也没缓过劲来。
人糊涂,办事也不利索了,合一笔帐,算了七八回,每回的数字都不同。她坐在案前急得直哭,她阿玛在边上看她,随手从进贡的铜镜里抽了一面出来,搁在她面前,“有点儿出息吧,瞧瞧你这乌眉灶眼的样儿!是谁以前夸的海口,‘往后我不嫁人啦,好好跟着阿玛学手艺’,这是你说的吧?要没遇见容实,你还不活了?这会儿说过的话全忘了,真是我的好闺女。”
她不高兴,不愿意听他说话,把算盘拨得噼啪乱响。
述明还在聒噪着:“我闺女是好姑娘啊,他们退亲是他们没福分,将来咱们嫁得更好,气死他们……”
颂银停下手愣眼看他,“我的亲爹!”
他摸了摸后脑勺转过身,“得了,我不说了。”
她松了口气,盯着算盘珠出神,半晌道:“我想请个旨,上行宫管事去。”承德和盛京都有内务府的分支,只要皇帝到的地方,绝少不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与其在京里煎熬,不如上外头避一避,一样办差,心境能更清朗些。
谁知她阿玛一口就回绝了,“是好汉就该迎难而上,你当了逃兵算什么英雄?”
她无可奈何说:“我不是好汉,我就是个姑娘。”
可能在述明的印象里,这个闺女能顶大半个儿子,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性别了,好汉长英雄短的要求她。加上外头的人不像紫禁城里的这么服管,一个女孩儿背井离乡,万一遇着难题谁给她帮忙?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在京里呆着吧,哪儿都不许去。
“叫那起子浑人打击一下儿就要撂挑子,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老母?不说给咱们长脸,至少别给咱们扫脸。给我打起精神来,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不是他们不要咱们,是他们高攀不起咱们!”他吮唇琢磨了下,“抽个空儿,上豫王府瞧瞧去,你那容实把人打伤了,你去慰问慰问,是你的道理。”
她高声说:“我不去,我就没道理了,要去您去!他害我还不够,我再去探望他,除非我的脊梁断了!”她把算盘一推,“今儿账算不成了,劳您驾,您替我一回,我上景祺阁瞧郭主儿去了。”
述明嘿了一声,她已经撩袍出大门了。
天是真冷,宫墙上欹伸的枝叶都开始焦黄飘零了,北京的冬天总是来得又爽脆又激烈,十月已经冻得伸不出手了。抬眼远望,半空中凝结了一层昏黄,仿佛冻住的肉汤,随时可以倒扣下来。
说不定要下雪了,她呼出一口气,在眼前弥漫成云。心神再恍惚,差事还是要办的,她边走边思量,宫妃们的手炉都送去了吗?地龙子供暖都还好吗?走到乾清门前,见十口太平缸缸沿上都结了冰,她伸手敲了敲,笃笃地,冰层还很厚。
她着了恼,上掌关防处找管事的问话,“烧缸的人哪儿去了?外头缸里结了冰,你们还两眼瞧天呢!出了事谁负责,横是都不要命了?”
冬天烧缸是非常要紧的,阖宫共有三百零八口大小水缸,是专门用来防火的。北京入冬后冻得厉害,后海上能跑车,缸里更不用说了,因此必须时时加热,以防储水凝固。掌关防处有太监专事负责烧缸,要追究起来目标很明确。管事的一听骇然,忙传人问话,结果那个太监不在,据说一早上尽找恭桶,拉稀拉得人都不认识了。
颂银冷笑一声,对那管事的说:“我只找你说话,既然病了就该找人顶替。你的差事要能办就办,办不了即刻开革,用不着大总管,我就可以办你。”
管事的吓傻了,一叠声道:“奴才睁眼只顾忙各处领炭了,疏忽了太平缸,万请小总管担待,下回再不敢犯了。”
她掖着两手说:“乾清宫前十口太平缸,就在皇上和军机大臣的眼皮子底下,没人发现是你的造化。”转身道,“赶紧的吧,要落了皇上的眼,你们就别活了。”
身后众人忙起来,她走出去,一仰头,有细细的雪珠打在脸上,果真下雪了。
站在天街上失神,习惯性地看后左门,他的值房挪了地方。即便在一座城里,如果没了缘分,连偶遇都不能够了。她怅然若失,容太太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然而没有见到他,她总觉得不死心。虽然知道相见争如不见,虽然知道两个人走进了死胡同,已经没有出路了。
她耷拉着肩头上了东一长街,心情那么坏,却没资格休息,照样得四处奔走。进景祺阁一看,郭贵人的躺椅搬到檐下去了,殿门上露出半个身子,正撅着屁股画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刚画到亭字的第二笔。
她进门寒暄,“小主儿正忙呢?”
郭贵人丢了笔回身,滚圆的肚子,把坎肩边缘撑得老高。看见她就拉她坐,急切道:“你上回给我送来的两本书早看完了,还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