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能想到的事情也说的差不多了,这才陆续离去,只有王览留了下来,而此时大帐外边,赵幽燕已经带着孙文通等几人等了有一会儿,见狐狸等人出账而去,他这才领着三人进了帐子。
……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帐内灯光昏黄,段从文一身游骑副尉的军服,在帐内缓缓踱步,手中执着一张泛黄的南宣,口中低吟,已经满是老茧的手掌拂过纸面,眸光却越来越亮,声音也越来越是激越。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字迹隐隐,笔迹并不出众,录的正是这首唐时杨炯所作之从军行,薄宣之上折痕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残破,显然乃是旧物,这正是他少年投笔从戎之时写就……
那时他年纪还轻,母亲新亡,对父亲有诸多不满,少年意气,想要建功立业,给父亲看看……这首从军行正和当时心境,便录了下来,保存至今,时以自励,这一晃,就快十年了啊。
让他欣慰的是,他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而现在,他年不到三十,官至从六品游骑副尉,已可单领一营,若不是之前在羽林军中蹉跎数载,以他的才干,应还不止于此的,其实让他庆幸的不过是这三年间,先是京师长安风云动荡,那位大人横空出世,算是给了他第一个机会,接着便是东征,将军百战,铁马金戈,尸山血海,一腔的雄心壮志,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甚至在回京之后许久,午夜梦回之间,还能听到那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以及那万众一呼的滔天声势,河中之战,雨夜破营,擒敌酋首,汾水河畔,破敌重围,血满征衣,吕梁山中,身居匪寨,却与一众热血男儿把酒夜话,酣畅淋漓,一幕一幕,精彩纷呈,让人回味无穷。
“蜀中”喃喃自语中,目光却好像要穿透这布缦以及那巴山蜀水间的层层迷雾,看清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赵石此人性跋扈……娶李氏妻,与折氏,赵氏,杨氏,香侯府等皆有牵连,又与皇子交,不避嫌疑……此非人臣之道,早晚自取其祸……”
离京之前,父子数年来难得坐下来安静详谈,这些话自然是他父亲说的,至于意思呢,则是想让他调入羽林右卫,他明白这里面的关节,父亲这里是觉得赵石根基太浅,也就是出身寒微,在朝中罕有臂助罢了,而偏偏又锋芒毕露……羽林右卫指挥使王虎,也是天子家臣出身,虽说才干有些不足,但信重之处当不在赵石之下。
最关键之处还在于右卫如今职缺很多,右卫副都指挥使几经碾转,到如今还空着,有他在东征时立下的功劳,以及父亲在兵部坐镇,到了右卫,升迁之路要平坦上许多,即便争不上副都指挥使,过上一年半载,也能顺理成章的调入兵部任职,一个员外郎应是跑不了的。
在他父亲眼里,这才是官场正途,赵石之流,在父亲心里,恐怕难逃幸进两个字的。
但他当即便摇了头,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老了,竟然没他看的清楚,当今圣上锐意开拓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当此用人之际,有什么人能比精通战阵,有才干,有能力开疆拓土的大将能得圣上心意的?
如今中原割据已有百年,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此金夏积弱之时,大秦若不能趁此良机一统天下,不久必为他人所并,右卫冗冗诸人,如何能展男儿胸臆?
如此想着,父亲这番谈话自然又是不欢而散,直到他随军出京,父子两人也再未见上一面,虽说他并无后悔之处,但胸中总是觉着烦闷非常。
但到了此时此刻,堵在他心头的那口闷气却是消散了个干净,这一趟总算没白来,若是猜的不错,这蜀中之乱应是近在眼前。只是可惜的是……大人实在太年轻了些,不然靖蜀之功不会落在旁人头上,不过……大人急行回转金州,显是已有定计,要争上一争的了……
想到此处他也是一阵兴奋,他是认定那位大人以后一定会官运亨通,说不准就是李靖,徐世迹一样的人物,这次……若是事成,大人当可再进一步,而他们这些人也定会水涨船高……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帐外脚步声响,帐帘一掀,杜山虎那高大健壮的身子已经挤了进来,未有什么言语,先是呵呵一笑,回头道:“我就说嘛,这小子一定没睡呢,你小子还不信,认赌服输,嘿嘿,十两银子……”
张锋聚这时却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冷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段从文先是一惊,愣了愣,接着便心中大骂,段福这几个酒囊饭袋,来了人也不通禀一声,不过这两个家伙向来不怎么对眼,和自己也并无深交,今晚却凑到一起来寻自己,真是奇怪。
心里有些诧异,但脸上却瞬间挂笑,“两位大人若是有事,派人传唤一声也就是了,深夜亲自来访,叫从文怎么敢当?”
“行了。”杜山虎笑呵呵的一摆手,“都是自家人,你就别酸了。”
说着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帐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张锋聚又是慢了一步,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
杜山虎则晃着硕大的脑袋,“我说景书,这么晚没睡琢磨什么呢?莫不是来了家书?也是,这一来一回的,看来没几个月光景咱们也回不去了,婆娘孩子的,到是惹人记挂,还是张小弟好啊,跟婆娘不太对付,又没孩子拖累,啧啧”
张锋聚脸色更黑了,有心反唇相讥,但想起种家那彪悍的娘们,估计说来说去,最终就得把这事搬出来,张锋聚暗自咬牙,嘴上却是一声未吭。
段从文在旁边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两位不是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吵架的吧?接着他便打消了这个荒诞的念头,张锋聚就不说了,世家子,虽说有些倨傲,但却不是无聊之人,就说杜山虎吧,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跟谁都能嘻嘻哈哈说上两句,但这人的城府是正经从军中练出来的,只看那些显锋军旧部对他言听计从,入羽林左卫至今,一直将其他人压的死死的,就能看得出来,这人的心机手段非是常人可比。
这样两个人深夜来到这里,肯定不是来攀交情的……
果然,闲聊了几句之后,杜山虎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景书,说起来你在大人麾下也有几年了……”
段从文耐住了性子,点了点头,“快三年了。”
“哪那么多废话。”张锋聚有些急,见两人转来转去,实在有些不耐,冲口便道。
杜山虎心中暗笑,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当即堵住了他的话头,“景书,别理他,这人性子太急,干不得大事……”
一句话气的张锋聚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却听杜山虎接着道:“嗯,都说一年相知,两年莫逆,三年磕头拜把子,咱们同在左卫已经三年了,又一起上过战阵,见过红,虽然谈不上交情莫逆,但也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段从文却不好再装傻了,抱拳道:“大人有话尽管直言,只要从文力所能及,定不叫大人失望的。”
杜山虎哈哈一笑,一拍椅子把手,“我就说嘛,景书是个痛快人,你还不信。”
“……”听他这么空口瞎白活,张锋聚这个窝火就别提了,心中大骂,这个貌似忠厚,实则奸诈无比的混蛋,什么时候都不忘挤兑人,真是……
却听那讨厌到极点的声音接着道:“既然景书如此爽快,老杜就实话实说了啊……”
……
“咱们两个来找景书个想来讨个主意的,明人不说暗话,景书别说没觉察出异常之处,大人那里虽然没有明说,但咱跟了大人有些年了,大人虽是年轻,但却是一等一的豪杰,断不会临阵退缩,剑门失守,大人却带着咱们急行回转,这就透着不寻常……
本来……半路上又遇到些胆上生毛的刺客,若是单单一件两件,老杜也不会想那么多,但事情凑在一起,就怎么都觉着蹊跷……”
“嘿嘿,咱老杜是从几年前就跟在大人身边的,而张小子勉强也是大人的义弟,咱们两个合计了一下,嗯,觉着……觉着咱们这些人里头,就数你心眼哈哈,这个聪明,所以嘛,就找你来猜上一猜,大人到底想干嘛?”
“这个……”段从文听完,心中不由一喜,算起来,自从赵石统领羽林左卫,左卫中的将佐也就分为了几派,一个当然就是以张锋聚,段瑞为首的,这些人是武举人出身,先帝钦点入左卫,而赵石本人就是正德二十九年武状元,用文人的话说,那就是同年了,对这些人自然是倚重非常。
还有一派,则以杜山虎,胡离等人为马首,这些人都是庆阳府显锋军旧部,眼中只有赵石一人,也是赵石最最心腹之人,他们从庆阳兵变开始,就跟随在身边,只看几年的工夫,这些人最小也都弄了个旅帅,就知道赵石对这些人的信任了,不过这些人出身虽然不怎么的,但却都是镇军精锐,领兵打仗都有一手,可以说是现如今左卫的中坚了,也从没辜负了赵石的信重。
再有就是原左卫的这些人了,其中主要以虞侯李存义,李全德等为首,而杨胜折沐等人勉强也能算在其中。
这波人或出身官宦之门,或乃长安富家子,凑到一起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而段从文身为兵部侍郎独子,以前知道的人少,也没什么,但随着官位愈高,知道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所以他在这些人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但他自己却觉着不怎么自在,说起来经过几次清洗,能留在羽林左卫的将佐才干都说的过去,再也没了以前那种昏昏沉沉度日的家伙,但段从文却是觉着自己和这些所谓志同道合之辈格格不入的很,到是颇为羡慕杜山虎,张锋聚等人的。
有心结交吧,但总苦于不好开口,太过唐突的话,让人觉着别有居心不说,在李存义等人那里也讨不了好去,有时候军中的派系要比朝堂之上来的还要壁垒分明,甚至可以说是明显而又直接,想要两面讨好可不是容易事,不过现在机会到是来了……
不过他也是谨慎之人,张嘴想接话,却又将话硬生生咽了下去,装作犹豫半晌,这才开了口,“两位都乃大人亲近之人,这个……”
话虽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清楚,你们两个跟大人亲近着呢,还用我在这里指手画脚?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问大人不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是竺定的很,两个人不去问赵石,那一定是有不好开口的原因,而且杜山虎的话没有说完全,怎么听都是说了个上半段,下面的未尽之意才是重点不是?
论起勾心斗角来,有父亲言传身教的他可是比一直身处民风淳朴而又彪悍的边塞之地的张锋聚和杜山虎来的强的多了。
“这事可不能让大人知道。”杜山虎又压低了声音,“咱们几个都不笨,就不用兜圈子了,咱们确实是向你讨个主意的,想要立大功就给咱们出个点子……咱们都是领兵的,打仗靠的是什么?粮草充足,兵坚甲利加上万众一心,奋不顾死,就算敌人再多,也能冲垮了他们。”
“大人估计是有心做些事的,你也应该知道,这要是咱们带兵重新夺下剑门,救十余万大军于水火哈哈,这靖蜀之功起码就得归咱们一半,这趟川中就没白来但你也看到了,咱们就这点人,再不齐心可不成,杨端和那小子要回京了,估计右卫那些废物也得带回去,不过就他们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这些少爷兵送给老子也不稀罕,估计大人那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人可以不计。
但……雄武军……嘿嘿……咱们本来就人少,怎么来打大仗?所以就得捏成一股……景书明白老杜的意思了吧?”
这下段从文才真的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