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之后,他便转身从这里退了出去。
世家来人虽然在路上折损了一波,但都比仙门来的人要多,为他们准备的这几处居所都是成群的院落,住着并不拥挤。
金陵王氏少主目光在院落群中一扫,一眼就找到了这里最好的居处,只对着轿中人行了一礼,道:“舅舅,我看那处揽月阁是最好的,还请舅舅去揽月阁居住。”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而站在轿子旁的侍从却说道:“揽月阁好,还是天少爷在那里住吧,主上已经看中了一处。”
所有跟在金陵王氏少主身边的护卫听着这话,心中都忍不住想:无回剑前辈究竟是怎么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够见到周遭景象的。
只不过他们少主自进入谢园,成功把无回剑前辈带出来以后,后面便是一直这样只通过他身边的这个侍从与他交流,半点没有觉得有异样。
他们这些做护卫的也不能说什么。
现在这个侍从这样说了,他们的少主大概也是不能拒绝的。
果然,就听他们少主应道:“是。”
谢何问没有去揽月阁,他看中的是这片院落群中颇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没有舒适的房间,只有一间静室。
但金陵王氏少主却知道他舅舅为什么选择了那里。
那里同自己在谢园中见到舅舅时的环境是最为相近的。
静室的门向着两边打开,高大的侍从两手握着轿子的抬杆,一人就把轿子平稳地抬了进来。
他将这四周一打量,见到此处不愧是玄天剑派,连墙上挂着的字都充斥着一股剑意,只觉得自己选择的这个地方主人肯定会喜欢。
他放下了轿子,这要两人合力才能抬稳的轿子在他手中却轻如一片树叶,放在地上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主人。”这高大的侍从转过了身,对着坐在轿中的人说道,“休息的地方到了。”
然后不见轿中人有何回应,他又再次伸手在这顶轿子上摁了一下,把它重新变为了一张座椅。
这些年他在谢何问身边,若有时要带他从静室里出来,靠的就是这个粗浅的法宝。
虽然粗制滥造,但是对他们主仆来说足够用了。
他转到这如同谪仙一般闭着双目的俊美剑仙身后,抬手握住椅背上的把手,将这张椅子朝着前方推去。
静室里响起轮子滚动的声音,在这张椅子底下还安装了有四个轮子。
他推着自己的主人来到了静室正中,然后再次一按椅子上的某一处,这张椅子就变成了一只蒲团。
高大侍从扶着面前的人,让他在蒲团上盘腿坐下,这才恭敬地跪到了他面前。
玄天剑派弟子的接待是十分到位的,知道他们世家对仙门的防心重,所以并没有把人留在他们的居所里。
如今守在外面的是金陵王氏的人,应当是天少爷怕主人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才叫人在一旁候着。
这两个护卫是元婴期的修为,站得再远也能够听到这里的动静,只不过这高大粗犷的侍从朝着他们所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并不十分在意。
他的主人如今其实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言,五感被剥夺,对他来说,住在最好的揽月阁亦或是这间朴素的静室,都没有什么差别。
姑苏谢氏的天才个个都活不过一甲子,而谢何问曾经是他们当中最有机会挣脱这个宿命的人,只是三百年前,在他冲击大道的紧要关头,他的兄长却失踪了。
彼时,万魔战场刚刚被八大仙宗联手封印,而无论是仙门还好,魔门也好,世家也罢,都在这一战中损失惨重。
尤其是姑苏谢氏,族中的高手都已经如烟花一般在战场上燃烧生命,死在了那片魔气怨气飘荡的土地上。
而他在冲击大道的最后关头,又听闻兄长失踪,妹妹要放弃生命保住腹中胎儿,所以放弃了飞升,亦放弃了轮回之路。
他用了禁术,以身为棺,将自己的神魂强行留在这个躯壳当中。
从天地规则算起来,在禁术成的那一日,他就已经是个死去的人,谢家的诅咒自然也就无法应验在他身上。
“行棺”之术耗费了三十年光阴才成,而之后这两百多年中,因为他隐居姑苏城外,坐镇谢家,所以姑苏谢氏的排名没有下坠,而他们的年轻子弟也有了成长的时间。
唯有他,原本纵横金光,快意天下的绝顶剑修,却被困在一片犹如深埋地下的棺木的黑暗中,身边就只有一个侍从,用与尸体沟通的法术将声音传给他,告诉他春去秋来又一年,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如今如何,告诉他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正跪在谢园之外苦苦哀求他出手,告诉他他们来到了玄天剑派,而他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握着她娘亲的剑,护在她义父面前,要以筑基期修为与元婴期修为的天儿一战。
那道黯然剑光,是他被困在这躯壳中也要出手护住自己孩子的一剑。
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他的侍从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如今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在静室里,这以性命效忠他,这么多年都在充当他的耳朵,他的眼睛,维系着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联系的侍从终于能够细细地告诉他,自己所见到的任嫣然是怎么样的。
“小姐很可爱,又健康又漂亮,很像青鸿仙子。”他绞尽脑汁形容着自己看到的任嫣然,想要尽力把她描述得鲜活明丽,可是来来回回却只有这些简单的词。
“她不像她娘亲喜欢穿青色的衣裳,只是穿着玄天剑派的剑袍,梳着双螺髻,像个小仙女。”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眶里的泪,然后又补充道,“但是她握着剑的样子跟主人是一模一样的。”
他说完,觉得主人俊美如谪仙的脸上似是浮现出了笑容。
但他知道,这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面前这具是主人的身躯,亦是困住他神魂的牢笼,让他可以强留于世间,做谢家的定海神针。
他曾经的笑容再好看,再能令世间的女子疯狂,如今也不会再出现在这张脸上。
外面守卫的两人听着里面这个高大粗犷的侍从自言自语的声音,对视一眼,想着无回剑现在这个样子,也就只有这样的傻子才在他身边能够对着他说话不发疯了。
他们想着,又听见里面传来那个大个子的声音,听他又哭又笑,然后说道:“对对对,当然一样,是铁奴糊涂了。”
“……”两人背脊发寒,想着就只有无回剑才会把尸家一脉的从属之后留在身边,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静室里,铁奴擦掉了脸上的泪,对着他的一世之主说道:“惊鸿一瞥是主人所创,小姐用这一招当然跟主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