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的担忧太过言之于表,裴元鸿望了她一瞬,便露出一笑:“还好。”
他虽然在年前那一场雨夜伏击之后就被天子段铭启打着迁怒的名义押入了昭狱,但其实在狱中并不曾有受到苛待,肩上的箭伤也有妥善医治,只是狱中的日子,仍旧是万分的痛苦难捱。
这一份痛苦并非来自关押本身,而是来自于他对于‘极乐’的已然成瘾。
早在之前他向靖王投诚的时候,颜锐通过含墨之手迫使他服用‘极乐’之事就已然被靖王和天子知晓,但是那个时候颜锐尚且隐在幕后,并不能从含墨身上逆向追踪出元凶。
彼时……段铭承给过他不同的选择,是裴元鸿自己提出可以继续假做顺从来麻痹颜锐耳目的。
在那个时候,裴元鸿的理由是他事成之后可以凭藉自己的意志力来摆脱药物的控制。
而后来……证明了他未免高估了自己,也未免小瞧了‘极乐’。
但即便他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一定就会做其他选择。
裴元鸿自己心里隐约的知道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自毁的倾向。
而极乐,只不过是这一倾向的推手。
所以他在与含墨的虚与委蛇中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是也存了放任的心理。
而他的这种自暴自弃,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到底还是被靖王敏锐的察觉了……
靖王用了最粗暴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把他扔进了昭狱,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同时也断开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或许能得到的极乐来源。
这样的戒断方式十分的简单粗暴,但与此同时,却也十分的行之有效。
对于靖王这样的安排,裴元鸿心底其实是感激的,虽然他如今甚至都不想去回忆最初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但不可否认,在那种已经谈不到什么自身意志力的时候,也多亏了是在与世隔绝的牢狱之中,他也才没能有机会做出什么丑态来。
这也是为什么靖王会不动声色的将他一关就就关到二月底三月初,直到前几日才终于放了出来。
裴元鸿被放出昭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辞呈递交了鸿胪寺卿。
就连鸿胪寺卿都以为他是因为这一场牢狱之灾对靖王对朝廷心存了怨怼,其实真正的理由不过是他觉得累了罢了。
……太累了。
裴元鸿自记事以来,一直都是有着目标的。
幼时不懂事的时候是曾经想要博取父汗的关爱和在鬼方族群中的认同,为此他努力学习鬼方人推崇备至的骑射。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了对于鬼方人来说,他半数的中原血统就是原罪,但他也依然没有气馁,在那个时候,裴华泠需要他这个儿子作为精神支柱活下去,而他为了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他就必须让自己在鬼方王室中占据一席之地,必须要有一定的话语权,为此,即便知道娘亲不允许他踏入与中原人的战场,他也依然尽心竭力的成为了鬼方的谋士。
再后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手导致了他娘亲的死因,但那个时候的裴元鸿依然有目标。
那就是让鬼方举国去给他母亲陪葬!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是造化弄人,也抹消不掉他先弑母后弑父的罪孽。
而就在他终于将亡母的骨殖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之后,就被颜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住不放。
其实那时,很短的一个时期之内,裴元鸿并不在意颜锐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颜锐没等多久就终于向着他这个‘殿下’露出獠牙之前,裴元鸿有过短暂的迷茫阶段。
可惜颜锐那时已经将他当做了禁脔和傀儡,连表面上的遮掩都懒得,这才又一次在裴元鸿死气沉沉的心底激起了戾气。
在那之后,他就如同一条阴沉的狼一样,看似如同一头已经被驯服了的家犬般俯首听命,实则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噬主的机会。
而这一切,到了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裴元鸿很清楚他的手并不干净,就算最终配合靖王配合朝廷抓捕了颜家这个幕后一切的推手,他也不可能因此居功。
毕竟早在这件事之前,他手上就沾满了大夏人的血,西北军的血。
这一次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功过两抵的机会,也多少沾了几分纪清歌的光,才让靖王肯对他多些宽宏。
甚至就连卫家,也念在他曾经在那一次雨夜伏击中有过援救纪清歌的表现而愿意既往不咎。
而其实裴元鸿自身并不很在意这些,有生以来头一次乍然之间没了需要去达成的目标,他有种彻底的放松,和疲倦。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让面前的少女窥探到他心底那些不能见人的丑陋疮疤,面对纪清歌的询问,他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还好。”
听他口中说着还好,纪清歌清透的眼瞳中却写明了不信,犹豫片刻,轻声道:“裴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我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勿要独自承担。”
一语落地,风声悄静。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受封县主的允诺,更是未来的靖王妃的允诺。
但裴元鸿却只勾了勾唇角:“并没有什么为难之事,多谢县主。”
一句说完,停顿了片刻,裴元鸿半垂了眼眸:“我已向鸿胪寺递交了辞呈,待拿到批文之后便会离京,县主无需挂怀。”
咦?纪清歌愣了:“裴公子准备向何方而去?又准备靠甚谋生?”
纪清歌越想心中越是狐疑,裴元鸿与大夏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没有本族作为倚靠,不论父系还是母系都已经凋零殆尽,没有祖产,也没有荫庇,那些大家族中的子弟可以放纵性情,打着游学的名义去走览河山,甚至也不乏有人靠着写游记成为大家,但那也都是在背后有家族作为人力财力支撑的前提下。
可裴元鸿却没有这样的依仗。
前周已亡,鬼方亦灭,说难听点如今普天之下不论是姓裴的还是姓拓跋的,都几乎无存,他仰仗天恩在鸿胪寺任职的话还可生活,一旦辞官而去,又要靠什么为生?
这样的疑问在脑中盘旋不去,再加上如今裴元鸿整个人呈现出的气质,纪清歌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裴公子,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请罢了,请莫要太过灰心。”
纪清歌神情中流露的关切不是作伪,裴元鸿凝视了她一瞬,眼底终于柔和了下来,却只说了句“多谢姑娘。”却仍矢口不提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