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已然不准百姓通行,纪正则无奈之下也只能停步,远远眺望到卫家的马车停驻,陆续男丁女眷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倒是陡然之间眼睛一亮,看见了纪清歌。
纪正则从商多年,脑子转得不慢,立即遣了个腿脚快的家丁一路飞跑回他们一家在京城的下处通知贾秋月,叫她偕同老夫人快快赶来,自己则趁着这个时间仔细盘算了起来。
纪家这一次进京事关整个纪家嫡系的生死存亡,不说纪正则夫妇二人携儿女齐至,就连纪家老太太也一并来了,原本是想着只要能见到亲家,她哪怕豁出老脸去,也总能说上几句话,可谁知卫家人能如此手段强硬,说不见,就不见。今日纪正则又去卫府求见,纪家老太太和贾秋月婆媳二人等得正心焦,突然接到家仆的传话,得知了原委之后,两人二话不说,套了马车就一路赶来了运河河畔。
纪清歌带着丫头回马车上更换衣裙,他们这些早就远远守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这就如同是瞌睡递枕头一样,卫家人他们见不着,但纪清歌姓纪,她就是纪家的女儿,只要能转圜她的心意,卫家就总要顾及她的情面!纪家老太太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锦衣玉食了一辈子,此刻却连脸面都抛在了一边,仗着自己年事已高,就连卫家的护卫都不是很敢对她推搡动手,竟是直闯了进来,就如同扑向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纪清歌,宁死也不肯松手了。
纪老太太上了年纪,又是个女流,双手拼了命似得攥着纪清歌的手腕,虽然不至于弄伤她,但手腕也依然被攥得有些疼痛,纪清歌挣不开,心中竟不合时宜的浮起一丝荒唐——
——自己这个祖母,身子倒是挺健旺的……
也难怪她初见之下根本没有认出来这个老太太究竟是何许人也,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纪老太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六岁之前的孩童时期,由于纪老太太对她的厌弃,相见次数就寥寥无几,而后她被送往灵犀观一住八年,更是淡漠了原本就并不深刻的记忆。
纪家打着老太太要过寿的名义去灵犀观接她回纪家,等回去了,却连个样子都懒得做,只将她扔给贾秋月那个狠毒的继母料理。
前世的时候,她是直到知道自己被许给了临清焦家,才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闯了纪老太太的院子,试图从自己这个祖母身上得到庇护,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可……
想起前世那徒劳的挣扎,纪清歌心中冷笑。
而今世,她不曾被许配给临清焦家,也就不曾有拼命强闯祖母院子去跪求不嫁的事。
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是前世被迫出嫁前那一次短短的相见罢了,今世连那一次都没有,她认不出自己这个祖母,又有什么好奇怪?
如今纪老太太扑在她身前,如同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不放,纪清歌冷淡的垂下眼帘,她被纪家老太太有意的挤住活动空间,借着马车外壁阻断了她退开的后路,手上更是死死抓住不肯放,纪清歌几次抽不回手来,索性不再挣扎,冷眼望去,前方卫家的护卫们听着口口声声什么祖母和父亲之类的言辞,拦挡之时颇为束手束脚,只冷声喝道:“拦住!”
那些护卫本来摸不着头脑,纪家虽然是商贾出身,但因为家中豪富,穿着打扮自然也是与普通百姓不同,加上又有女眷在内,口口声声说是自家表姑娘的父母亲人,这些护卫们心中狐疑,下手又有顾虑,尤其是面对贾秋月一个妇人和纪老太太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吃不准这些人和自家主子姑娘到底什么关系,下手阻拦也不敢用力,纪清歌此时一声冷喝,总算让他们找到了主心骨,一边呼喝着一边几人组成了一道人墙。
纪老太太眼瞧着自家儿子儿媳和一众家丁被拦在外围进不来,索性扯开嗓子哭了起来:“祖母的孙孙,你怎能这般狠心?那是你的父亲啊!”
官宦人家车马彼此车马停靠的位置距离都不远,他们这边的骚动早就引起了其他人家车夫和护院们的注意,其实不仅仅是车夫,就连离此距离并不算远的看台卷棚都有好几户人家被闹声惊动,少时,已经有人陆续好奇的围拢了过来。
纪正则被卫家护卫拦在外围,他一个中年男子,护卫们对他并不算下手温和,只能靠着纪家的家丁在身前拦挡,此刻见状,一横心,高声嚷道:“清歌!你真的这般狠心,不肯见为父么?”
纪清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烦躁,眼看被她们此处纷乱而引来的围观之人愈来愈多,心中也明白了纪家的打算,看看前面本来就人数不多的卫家护卫们根本腾不出手来,只用没被纪老太太抓住的左手一推曼朱:“去通知舅舅和表哥,请他们带人过来。”
曼朱原本心中慌乱,纪家是她从前的主子,她面对纪家人的时候心中总是惧意多过其他,想要拦挡拉扯更是不敢,心中正慌着,听见姑娘这样一句,总算醒悟过来,答应了一声就向外挤去。
被拦在外围的贾秋月见状,连忙给身边的孙妈妈使了个眼色,孙妈妈跟在她身边日子久,见状哪里能不懂,连推带挤的迎面挡住曼朱的去路,有样学样的一把也拽住不松手,口中只没口子的嚷道:“这不是珠儿丫头么?跟着姑娘可还好?珠儿,你懂事,这是姑娘的血脉至亲,你要劝着姑娘相认才是啊!”
“清歌,为父纵有再多的不是,你的祖母总是疼惜你,你纵然心狠不认为父,却不能不认祖母啊。”
纪正则自从靖王离开江淮之后,纪家处处受挫,又听闻卫家受封了安国公,他心知卫家不会放着当年之事就此作罢,他更心知自己一介商贾,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挡得住卫家的雷霆之怒,心慌之下,哪还有往日纪家家主的派头?他心知自己这个女儿就是现如今纪家能抓住的唯一的契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眼见围拢过来的旁观者愈加众多,纪正则抹了把脸,出口的音色便带了哽咽——
“清歌,为父知你心中有气,为父与你赔礼便是。”
说着,竟就屈膝向着纪清歌的方向,遥遥的跪了下去。
第148章
他的这一举动,顿时惊住了围观的人群。
世人礼法自古都是天地君亲师,这些人原本不过是看到此处吵嚷不休,这才驻足围观,看了一时,听着什么父亲祖母的,心中便知这是一家子,虽然不清楚为何会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不休,但也还没有什么太过惊世骇俗的地方。
不……
其实只看一个满身绫罗的姑娘站在那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马车前,却叫人拦着那口口声声说是她亲爹的中年人,在许多人心中,这就已经很是不孝了。
天底下只有做父母的教训儿女的,这家的父母却怎的被人拦着不许他们与女儿近身?而那做女儿的,也竟就眼睁睁看着人推拦阻挡,都不说开口制止一下?
这样不孝,哪里像是为人子女该有的做派?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引起围观之人的好奇心。
但直到此前为止,围观者虽然心中嘀咕疑惑,却也还没有太过惊骇。
而此时纪正则远远的冲着纪清歌作势要跪,却足以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普天之下,竟要当爹的跪儿女?这……都不仅仅是忤逆和不孝能描述的了!
这完全就是大乱之道!
将生身父母逼迫到下跪的儿女,这样的人简直枉为人子,直接绑了送官一点问题都没有!
甚至就连做官的,见了这样的案子都要气到头疼。
勤勤勉勉为官三年,一旦辖地上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恶逆之事,地方官还想通过考评?辖地之内失了伦常礼乐崩坏,不贬官就算不错了!
这也是世人对于‘孝’之一字的无上尊崇和行践。
但而今,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就正是这样的大逆不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几乎是如出一辙的惊骇表情,更有不少人还直接冲着被挤在马车旁进退不得的纪清歌指指点点了起来。
此处围聚过来的基本都是官宦人家,而且随着此处骚动不断扩大,就连远处的看台上也开始陆续有人前来探听发生了何事的,哪要片刻,此处竟有亲生女儿逼迫爹娘下跪这样骇人听闻的传言就飞速流传了开来。
贾秋月虽然为人刻薄阴毒,但她能做了纪家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管家理事,在淮安时往来应酬各家女眷,又怎么可能会蠢笨无心机?眼见纪正则一句话听得所有人都面上变色,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只合身扑过去挽着纪正则的胳膊搀扶,口中哭道:“老爷,万万不可,都是妾身的不是,平日里慢待了大姑娘,万事都是妾身的错,老爷万不可如此!”
“大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大姑娘有气只管冲我发便是,老爷是大姑娘的亲生父亲,大姑娘万不可跟老爷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