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之人不沾因果,便是恶贯满盈,坏事做绝,也不用受天道掣肘。是以,老翁才会先行试探少年,若对方心性不定便任由他自生自灭,反之则拉他一把。
有姝很聪明,很快就想通前后关窍,嘴角不免抽了抽。这位老人家,仿佛,对他存在很大的误会?跟在他身边的鬼奴的确没杀人,但是前头那两只鬼童,后来的千面鬼、兰妃、七王爷,手里可多的是人命,而且都能算到有姝头上。他帮助陌路人也并非出于善心,而是为了那个窝窝头。
当然,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老翁肯定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少年谦和有礼。
罢了,便让他误会吧,反正得利的是自己。思及此,有姝作揖道,“多谢老人家为我指路,有姝在此拜谢。”
“你叫有姝?好好好,这便随贫道上山吧。”话落略一甩袖,两人已转瞬挪移到牛车内。
有姝表情未变,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竟能使出九级空间异能者的瞬移,看来之前那番话不是糊弄我的。于是他暂且放下“吃遍天下”的愿望,跟随老人去学道。
两人走走停停到得一座山头,快入山门时,老人指尖朝水鬼额头点去,给他下了一张拘魂符,若是他行凶作恶,符箓就会将之烧成灰烬。
“日后是转世投胎还是改修鬼道,且随你自己意愿。下山去吧,此处不是你能留的。”换上道袍的老翁甩了甩手中拂尘。
水鬼感觉到周遭的圣灵之气,自然不敢多待,连忙向主人告辞。
有姝从此在这座无名山中居住下来,每天帮老翁砍柴、做饭、洗衣,闲暇时四处逛逛。如此过了两月,老翁才将一间屋子指给他,言道,“我已对天发誓,此生再不收徒,故而并不能教你什么。于你有用的东西都在那处,能学会多少,且看你的天赋吧。”
有姝推开房门一看,里面竟全是书,满满当当到处堆放,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老翁又道,“我只能留你半年,如今已过去两月,还有四个月你必须下山,这些书能看多少便算多少。”
有姝拱手道谢,坐在门口随便抽出一本书翻看。老道见他拿书页当风扇,哗啦啦扇过去就完了,然后抽出另一本继续,不禁摇了摇头,心道这位小友的确心善,于学习上却没什么天赋,改日下山时送他几个保命符也便罢了。
有姝哪里知道老翁在想什么,很快就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这些书种类繁多,有关于符箓的,有关于阵法的,有关于道术的,还有各种鬼怪的详细记录,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本就对知识如饥似渴的他仿若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恨不能一夜看完。
不眠不休地看了五天,有姝终于将所有知识记在脑内,余下的时间就用来练习和融会贯通。也不知是不是断了传承的缘故,记载法术的书籍很少,且威力都不大,对有姝而言没什么用。于是他专心致志的画了好几个月的符箓,又尝试着做了几个法器,但从未在妖邪身上试验过,也不知效果如何。
到了最后一天,老翁已是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原以为这是个没天赋的,哪料竟看走了眼!能在六个月之内将所有传承看完并运用自如,便是开山老祖也没这个能力。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发那等誓言,硬生生错过了这样一个好苗子!
悔啊!老翁将肠子都悔青了,几次想改口都被有姝拿话堵住。有姝的理想是吃遍天下,为了将理想贯彻下去,才勉强跟随老翁上山学艺。如今叫他留下光耀山门,那是万万不成的。山上的野味他早吃腻了。
拜别依依不舍的老翁,他徒步下山,走到半路就见一团迷雾层层叠叠地裹来,将周遭光线尽数吞没。他在昏暗中摸索了好几个时辰,接连摔了几跤,方走出山门,来到路边。
迷雾来得蹊跷,退得也十分迅速,不过眨眼功夫,周围又是阳光遍洒,繁花盛放。有姝看看四周,感觉有些怪异,又看看自己,不禁皱眉。刚才摔得太狠,衣服裤子破了几个大洞,头发也被树枝勾得凌乱不堪,打眼一看还当是哪里来的乞丐。
去到城里得赶紧找一家客栈住下,将自己打理干净。他一面暗忖一面顺着官道往前走,刚走出不远就见一群人骑着马飞快奔来。
“少爷,可把你找着了!跟咱们回去吧,老爷、夫人已是急疯了!您要不跟咱们回去,太守大人便要派官差来抓你!”一行人纷纷下马,拽住有姝不让走。
“我不是你们家少爷,我是有姝。”有姝眼睛睁得溜圆,颇感莫名其妙。
“对啊,少爷您不就叫有姝吗?您别逃了,太守大人已经发下话来,若老爷再不主动将您交上去,便会奏表上峰,参老爷一个“徇私枉法、纵子行凶”之罪。少爷您别怕,先乖乖跟咱们走,老爷说了,定会写信给老太爷,让他设法救您。老太爷虽然已经致仕,但余威仍在,保您万全应该不成问题。”打头那人苦口婆心的劝解。
有姝尚未搞清楚状况,但从他们只言片语中也搜集到一些信息。他们要找的人是他们家的小少爷,长相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年龄仿佛,名字相同,且还犯了事儿,是逃家出来的。
他想进一步解释,刚把证明自己身份的户牒和路引拿出来,对方又道,“少爷您逃家六天,人都饿瘦许多,在山里没少受苦吧?快跟奴才回去,家里备了许多吃食等着您呢。”
有姝在山中摸索了几个时辰,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肚子早已饿扁了,于是默默把户牒和路引收回去,毫无愧疚地暗忖:罢,等吃饱了再跟他们解释也一样。不耽误这会儿功夫。
一行人偷偷摸摸回到临安府,入了一座五进的豪华宅邸,方直起腰,抬起头。
有姝被两个小丫头引到一座小院梳洗,擦干头发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时,外间的桌子已摆满各种美味佳肴,闻上去令人食指大动。有姝将各样菜肴查了一遍,确定无毒才端起碗大快朵颐,刚刨了几口就见门口冲进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搂住他哭道,“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娘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你在外面受苦。不就是失手打死两个贱民吗,多大点事儿,娘定然让你爹帮忙摆平……”
她一面哭一面摇晃少年肩膀,少年却丝毫不受干扰,依然紧紧握着筷子,将桌上的食物飞快扫进嘴里,抽空还会嗯嗯啊啊几声算作回应。
听着听着,有姝算是明白了,这妇人的儿子也叫有姝,之前看上一个美貌的农家姑娘,硬要强纳对方为妾。姑娘性格刚烈,不愿做小,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有姝”又吵着嚷着要娶她为妻,遭到家中父母极力反对。
“有姝”的父亲乃当地知州,官不大,但来头不小,乃前任相国的庶长子,在家中颇为受宠,早年不学无术,参加几次科举均未考中,其父就利用职权替他谋了个实职。
或许从小没怎么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缘故,“有姝”的父亲有样学样,对自己的儿子亦十分纵容。更何况他只娶了妻子一人,并无妾室,妻子在诞下嫡子的时候又伤了根本,无法再孕,“有姝”就成了知州府的独苗苗,越发宠到天上去。
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他,偏偏无法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愤怒之下便离家出走了,哪料跑到姑娘的村落,却无意中撞见对方与情郎私会的场面,于是厮打起来。
混乱中,“有姝”不小心刺破那情郎肚腹,姑娘为了保护情郎,抱着他跳入河中,不知被水冲到哪儿去了。姑娘的母亲恰好前来寻找女儿,看见这一场景口中大喊“杀人了”,然后拽住“有姝”不肯放手,硬是要将他扭送官府。
若在往常,这等小事他父母轻易就能摆平。但不幸的是,临安府新任太守与赵家有隙,且为了巩固权势,欲将底下的几个知州换成自己心腹。太守正愁没有借口下手,“有姝”杀人一案就爆发了,于是立即颁发公文抓捕这位在当地出了名的纨绔公子。
“有姝”是个外强中干的怂包,挣脱妇人钳制狂奔而去,不敢入城,不敢回家,只好往山上走。家里人心急如焚,没日没夜的找了六天,终于在山道边将学艺归来的有姝逮住。
一桌菜肴吃得干干净净,妇人也哭得差不多了,有姝放下碗筷,准备好好跟她解释,却没料一名圆胖富态的中年男子斜刺里冲进来,箍住他脖颈又开始嚎啕,比之妇人还要哀戚,“我的儿啊,你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爹心里疼得滴血啊!爹已经写信给老太爷,让他前来救你,便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爹也不会叫人把你抓去!这就吃饱了?要不要再加点儿?这可不是你的饭量啊!”
有姝想解释的心又被这句话打消了,摸着肚子道,“那就再加点儿吧。糖醋里脊、红烧肉、黄焖鸡块、梅菜扣肉,一样再来一份,其他随意。”
“还用你说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顿顿少不了。”妇人见儿子食欲颇佳,这才展颜欢笑。
连口味也一样,天下间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下人能认错,总不至于父母也会认错。难道说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骗局?有姝心中警觉,该吃的却一样没少,慢慢试探着夫妻两,又挖出许多信息。
夫妻两一个姓赵,一个姓王,均出身名门。尤其是赵知州,父亲竟是上一任相国,刚致仕不到三年,在朝中颇有威望。赵知州虽然读书不成,却精通庶务,来了临安府后颇有建树,待半年后入京参加考评,或能更进一步。
但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儿子闯出大祸,叫他十年努力尽皆付之东流。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定然恨不得将儿子吊起来打,但赵知州却是个儿奴,竟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
说老实话,这样的父母,若是放在现代,百分百是反面教材,但有姝却觉得亲切极了。在末世,别说友情、爱情极难得到,连亲情也都凋敝了。他的父母还好,并未像旁人那般将他遗弃,但平日里也并不管他死活,只将他送入研究所,让他自己去挣前程。
当有姝被人欺凌侮辱时,他多么希望父母能走过来,牢牢将自己抱住。但他们没有,一次都没有,只是远远站着,冷眼旁观。有姝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因为被老鹰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鸟,永远无法承受外界的风雨,一旦走出去,面临的就是死局。
但偶尔有那么几晚,他也会奢望能得到一个拥抱,几许温暖,所以才会不由自主的依恋主子,然后又不可避免的走向决裂。
现在,有姝的老毛病又犯了,被赵氏夫妻紧紧抱着,他忽然不想解释了,自我安慰道,“算了,看在他们如此伤心的份上,我就多留三天,三天后定然解释清楚,然后帮他们把儿子找回来。如果这是一个骗局,我也可查找端倪,揪出幕后主使。”
思及此,他越发心安理得,竟在赵家住下了。被小丫鬟领到“赵有姝”的卧室,他铺开宣纸,给宋氏写了一封平安信,准备明日让驿站的急足送去上京。临睡前他想了想,又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查看周围环境,果然在窗外找到一只吊死鬼。
“帮我找一个人,我送你一张阴阳元气符。”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符箓,冲吊死鬼晃了晃。阴阳元气符蕴含阴阳二气,对鬼怪而言是大补之物,服用一张可抵十年修为,这只鬼应当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