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侧的骨骼收紧了几次,他才哑声答道:“没哭。”
他稍大一些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更何况在世间浮浮沉沉一千多年,哪里还会哭。
“那你把眼睛睁开。”谢问的拇指依然停留在那里,又在话音落下后,很轻地触了闻时两下,像一种哄骗。
在曾经数不清的日子里,谢问常会哄骗他。但也许是这次少了逗弄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沙哑的病气,温温沉沉,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
闻时咬着牙,下颔绷着清瘦的轮廓。
他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眼尾通红。
因为傀线暂时强挡着,他们之间的黑雾在来回冲撞之下变得不再那样浓稠,周围不再是不见五指亦没有尽头的黑暗,而是可以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像最为晦暗的夜。
“为什么用洗灵阵骗我?”闻时嗓音又哑又沉。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东西剐不干净?”
“我身上那些是我自己该担的,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接过去?!”
很多年以前,面前这个人曾经玩笑似的逗他,说松云山雪已经够多了,自己何苦来哉,居然还找了一尊人形的来镇宅。还说“倘若哪天你能主动起一个话头,连着说上两三句,每句不少于五个字,就准你把傀的锁链撤了。”
后来该准的、不该准的都准了,他的话依然没有变多。
没想到第一次做到,说的居然是这些。
谢问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陈年旧话。而后他缓声道:“怎么没关系?有关系的,毕竟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闻时很轻地阖了一下眼。
黑雾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他的傀线上,又因为傀线跟灵相牵连极深,连带着皮肤骨骼之下都在痛。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他正把另一些东西撕给最在意的那个人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用洗灵阵。”
他面无表情,也无血色,像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但他绷直的肩颈、捏紧的指关节以及发红的眼尾,都在表露着暗藏的狼狈。
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像一柄寒剑,刃口却向着自己:“你在阵的另一边你一定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赶下山?”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负累剐给面前这个人……
对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这一步?不至于在无数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评判中沉沦一千年。
是不是依然那样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在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场初见。
“你应该把我赶下山,别问死活。”
闻时缠着傀线的手指绷到关节发白,他沉默两秒,又道:“或者索性当初别带我上山。”
谢问忽然转头咳嗽起来,转回来的时候,手指虚握着拳还抵在鼻尖。
那些黑雾越积越多、越攒越盛,已经远不是原来的规模了。它们撞在闻时的傀线上,一次两次可以挡,三次四次也能拦。
可次数多了,必然会有疏漏。
那些疏漏的便如浩瀚海潮一般,尽数被谢问敛纳进躯壳里。
闻时脸色骤变,急忙再加傀线,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上缠裹。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些黑雾没有被傀线阻拦下来,而是直接穿过傀线交织的网,源源不断地涌向谢问。
闻时从没有这样用过傀术。
他几乎是古今最强的傀师,有着最稳的一双手。但当他放线出去的时候,指尖甚至是颤着的。
几次阻拦都不见成效,那些之前还正常的黑雾,此时变得犹如水中捞月,像一场虚影。
“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卜宁呢?
他进来之前明明提醒过卜宁,让对方立马停掉这个洗灵阵,为什么到现在,这个阵还在运转,并且越来越怪!
就在这时,卜宁的声音穿过黑雾传了进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被鬼哭遮盖,清晰地落在闻时耳中。
他说:“这个阵我停不了,所有投过去的阵石都在半途碎成粉了!”
如果卜宁布下的阵连他自己都控不了,那就只有一种情况。
闻时乍然抬头,死死盯着黑暗中谢问的脸,眼底的那抹红色更重了:“你动这里的阵了?!”
你算好的。
你算好了要来这里,算好了要把这满池黑雾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忽然想起进阵前谢问摆弄过的圆石和枯枝……
曾经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只需要借用一花一石,就能改掉少年卜宁辛辛苦苦布了几天的阵。
可因为之后太多年没再见过,他还是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