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性喜欢享受刺激。
生来就是如此吧。他几乎靠着无师自通,练就了一套战斗方法,此后便独自去找魔物单挑。有时候受了徘徊生死边缘的伤,这孩子仍然笑着说「可惜只差一点」。
他并不是想寻死,只是兴趣嗜好太过极端而已。双亲接纳了儿子的本性,只跟他约好「不许丢了性命」,便让他自由闯荡,对于父母的宽容,他尊敬有加。
到了独自住进旅店也不会遭到老板拒绝的年纪,他离开了双亲身边。在丛林里感受到的刺激少了,他便在双亲的目送下离开森林。平时,即使儿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父母也从来不曾阻止他狩猎魔物,这时候却让他带上五花八门的送行饯礼,正是出于他们对儿子的爱吧。
他对父母的厚爱心怀感谢,依然踏上离家的旅途。
后来,他听说了冒险者这个职业,由于可以兼顾兴趣与收益,他也到公会登记了。
光论他的实力,肯定足以在冒险者这一行获致成功。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成为盗贼?这只能说是情势使然。
他为了寻找委托需要的魔物,穿梭在森林中的时候,遇上了盗贼袭击。他反过来讨伐了那群盗贼,杀死了应是首领的人物,结果在残存盗贼的簇拥之下,不知为何成了他们新任的头目。
听当时认识到现在的盗贼说,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来报仇的,他们都以为是其他势力的盗贼派了斥候过来。真是太遗憾了。
他尽管能辨善恶,却苦于缺乏刺激,因此顺水推舟过起了盗贼生活。也许他还算机灵,原本的小型盗贼团逐渐发展出堪称组织的规模。
同时兼任冒险者与盗贼首领的奇妙生活,每一天都充满刺激,感觉还不坏。
一次在酒席间,有人开玩笑提议帮盗贼团取个名字。他随口回应,结果这称呼不晓得为什么就定了下来,而且还因为听错误传,导致盗贼团的名声以一个蠢名字传开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自从耳闻某位冒险者的传言,他的生活出现转机。
那是个像贵族一样的冒险者。一刀随侍在侧,有一定的声望,身姿高贵,怎么看都是个贵族。他听说那男子因为护卫委托离开了王都,正好他也好奇一刀的实力高下。不晓得这一趟能捞多少?他打算出手袭击,顺便试探一番。
那时,他看见一辆马车,一名男子只身在火堆边看书。那人读书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冒险者,不如看看能不能扭曲那张廉洁的脸庞好了。于是他搭弓射箭。
箭矢被弹开的同时,一道黑影现身。他看了亢奋难耐,已经许久没有面临自己绝对无法匹敌的对手了。他无意自杀,只想交锋一次就好,他抛开弓弦,抚上剑柄。
下一秒,爆裂声响起,他是第四个人,所以才躲得开。假如是第一个,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啊?」
无意间发出的那声低喃,极接近他最自然的嗓音,如此低沉。
他转向爆裂音传来的方向,沉稳清静的面孔诧异地朝这个方向望过来。那人脸上的表情没有动摇,也没有敌意,带着与陌生人擦肩而过般的态度,面带微笑地与一刀交谈。
「哈、哈哈……!」
背脊窜过一阵冷颤,寒毛直竖,他分不清那是恐惧还是狂喜,伸手捂住胸口狂跳的心脏。
然后他将带来的喽啰抛在原地,就这么撤退了。他们肯定会被杀得一个不留,但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人数放着不管也会变多。
他疾奔过夜幕低垂的森林,脸上浮现由衷愉悦的笑。
「能不能让我加入队伍呀!」
事不宜迟,他向那二人搭了话,只要能跟他们交谈几句都是赚到。
毕竟他再怎么挖掘,都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情报,太奇怪了。既然如此,就算免不了引起怀疑,还是直接跟他们接触比较快。
向他投来的微笑,与那天夜晚看见的并无二致。不晓得是对自己有所戒备,还是兴趣缺缺,或者是已经察觉了些什么?不过他早已明白攀谈的风险,依然露出亲切讨喜的笑容。
「优点和加入动机矛盾了,请再接再厉。」
谎言被识破了,他压抑住唇边的笑意。原来如此,这人的确拥有与一刀共组队伍的价值。他明白过来,故意不再纠缠,就这么走出公会。
能稍微勾起他们的疑心最好。他注意到了,那双紫晶般的眼瞳对自己不抱一丝关心,不论盗贼袭击还是加入队伍的请求,对他来说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谎言被拆穿之后,就连他身边那二人都对自己起了疑心,那人脸上却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他回想起那道身影。
「烦死了。」
他啐道,嘴角却勾起讥嘲的笑。
看来暂时不会无聊了,正好最近盗贼事业也缺乏新意。他顺道跑到王都帕鲁特达的其中一个据点,随便找了个家伙来,让他带上弓箭。
这次权充问候的袭击失败了,一如他的预测。他理应藏好了自己的身影,却有道杀气牵制似地向他投来,不愧是一刀。他愉悦地走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离开了现场。
那张脸庞果然还是没有浮现任何一丝动摇。有没有办法搅乱那人沉稳的表情呢,他心想。
「能不能让我加入队伍呀!」
隔天才是重头戏。
考虑到自己上前攀谈与遇袭的时机,任谁都会提高戒心吧。他眯起眼睛笑了开来,但那人的反应却不符合他的期待。
照理来说,那人不是那种对谁都不抱疑心、纯洁天真的笨蛋才对。但脸上那道不为所动的微笑,却不是见到危害自己性命的嫌疑犯该有的表情。
「冒险者介绍失败,请再接再厉。」
不带谎言的自我介绍,果然还是被拒绝了。
他望着走出公会的二人,意识到自己昨天的「问候」没有意义。他们行走的姿态对周遭毫无戒备,看来摧折他们精神的希望渺茫,这二人真是我行我素。他想着,大口咬下路边摊买的串烧。
结果,那天他也试着拿弓袭击解完委托踏上归途的二人,不过箭矢被一刀一把抓住,马上就结束了。不愧是高手。
他忽然想到,那人泰然自若的态度,该不会是因为有一刀随侍在身边的关系吧?
就在这时候,有个绝佳的机会上门了。虽然他也在内心全力吐槽「是怎样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目标离开一刀身边,出现在舞台上了。那人裹着陌生的戏服,要不是他刻意监视,想必不会注意到吧。
那人演奏的音乐声传来,听得他有点莫名其妙,这家伙肯定不是冒险者。他侧耳倾听那音色,思量该哪时候放箭。既然这是场戏,那就挑个戏剧化的时机最好。
接着,他在逐渐白热化的打斗场景中算准时机,打了暗号。他不是想杀死那人,所以不会瞄准要害。这下能看见他痛得皱起脸的样子了吧,他带着看戏的心情,等待好戏上场。
「啊?」
下一秒,黑暗笼罩舞台,同时他看见一柄小刀贯穿了持弓盗贼的脑门。眼见手下身体一晃,他随即失去了兴趣,定睛望向黑暗散去的舞台。
继续响起的乐声流畅而悠扬,这次也失败啦,他耸耸肩离开现场。宪兵会把遗体清扫干净吧。
指定范围的暗属性魔法,这人魔法用得还真灵巧。
拥有贵族人脉的优秀魔法师,这可是贵重的人才,要是真能跟那个人组队也不赖。他一边这么想,今天也来到冒险者公会跟那人搭话。
「拜托让我加入队伍!」
「那么按照惯例,请说。」
「我是独行c的伊雷文,优点是双剑技术高超,还有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缺点是不太懂礼貌又容易大意。我听了那天的演奏好感动喔,跟这种人一起接委托一定很有趣,这就是我的加入动机!」
「嗯……」
不同于往常,这次没有立刻遭到拒绝,他吊起嘴角。以一个冒险者来说,这次的介绍内容相当优秀吧,接下来就看眼前这若有所思的男子要怎么拒绝他了。
一旦拒绝,就证明了那人对自己抱有疑心,证明表面上即使装作漠不关心,他的情绪仍然产生了某些变化。
反过来说,假如他同意让自己加入队伍,目的大概就是监视了。这下不论拒绝与否,对方都得将自己放在眼里。采取露骨的行动总算有了回报,不管事态如何发展,获胜的都是自己,他感觉到瞳孔期待得眯成了一条线。
「嗯。」
一道柔和的嗓音落下,看见那人脸上浮现浅浅的笑,他忽然感到疑惑。
那和平常的微笑不一样。看见那期待已久的表情,涌上他胸口的情绪却不是喜悦。这种寒毛直竖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至今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明白。
「你大意了吧?」
纤薄的唇瓣勾起弧线,那双眼眸里高贵的色泽更加深沉,他移不开目光。
那天早上,利瑟尔和劫尔一同在旅店享用早餐。说好一起造访公会的日子大抵如此,平时则是因为二人开始活动的时间不同,没什么机会碰头。
完成剧团的委托后几天,利瑟尔和劫尔都没有到冒险者公会露面。他们本来就没有热中到每天往公会跑,也不缺钱,最重要的是利瑟尔的读书欲好久没有如此高涨了。劫尔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压力使然,不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大概又会有箭飞过来了。」
「瞄准你脑门,还被你说得这么轻松。」
「反正射不中的话都一样吧?」
一个每次踏出屋外都会受到性命威胁的人,说话竟然是这种态度,劫尔一手端着装了水的玻璃杯望着他。换作一般人,早就吓得足不出户了。
「就算是用过就丢的喽啰,这也太没完没了了。」劫尔说。
「如果只是当作消耗品,要找多少就有多少吧。」
差不多也嫌麻烦了,劫尔心想。他的个性不是特别冲动火爆,但也不算特别有耐心。假如遭到狙击的是自己,他会随便应付过去,现在倒是稍微有种「你以为你在对谁出手」的不悦。
「最近吵着要加入队伍的小鬼是盗贼吧。」
「是的。」
「把那家伙抓起来,逼问出元凶不就解决了?」
「说是逼问,倒不如说……」
利瑟尔说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睛。这还是劫尔第一次主动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先前每次遇袭,他都是用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帮忙挡下。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利瑟尔点点头,毕竟最近每次外出,劫尔都必须与他同行。劫尔不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是直言不讳,所以利瑟尔也疏忽了,也许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太拘束了。
习惯有人随时陪侍身侧,总是难以注意到这一点,利瑟尔深自反省。
「你别乱想。」
劫尔看着他的眼光带点诧异。
「还想玩的话随你高兴,我也是自己高兴才这么做。」
「真的?」
「嗯。」
利瑟尔眼角多了几分笑意,往口中放入最后一口面包。
劫尔话里没有丝毫顾虑,唯有事实而已。道了谢他一定不想听,客气推辞的话他一定会不高兴吧。即使如此,他口中自称随兴的举动,依然是利瑟尔应该感谢的行为,而利瑟尔也相当珍惜。
「不过,我想想……」
他将剩下一块面包的盘子递给劫尔,表达这份心意。
「今天他大概也会认真自我介绍了,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结束了?」
「这就要看他怎么做了。」
劫尔没特别说什么,拿起面包大口咬下。他三口吃光那块面包,咕嘟咽下喉咙,听见利瑟尔那句别有深意的话,略微蹙起眉头。
「要是他不耐烦了,对其他人出手,那也很令人头疼。」
「也是,你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正派廉洁,想刺激你的话确实会来这招吧。」
「『表面上』是什么意思啊。要是他对贾吉他们下手,我也会生气的。」
「哦?那还真想看看。」
劫尔勾起坏心眼的笑。这人真是口无遮拦,利瑟尔面露苦笑。
但是劫尔深信不疑,毕竟利瑟尔都已经指明对象了。在这里没有利瑟尔应该守护的国民,所以不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发生什么事,他的情绪应该都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与其说他冷酷,还不如说是合乎逻辑,这男人的优先顺序排得一清二楚。
「话说回来,他不是盗贼的手下哦。」
「啊?」
利瑟尔终于吃完早餐,稍微喘了口气,忽然开口说道。
冒险者要多吃一点,女主人出于这份好意准备的早餐,对利瑟尔来说分量有点多。他缓缓喝了口水,双唇微启。
「是首领。」
伊雷文兴味盎然地环视对方准备好的房间。
刚才那股感觉已经沉淀下来,他还搞不清楚它的真面目。虽然觉得奇怪,他还是决定不去在乎这件事,因为现在还有他更应该介意的男人在场。
「我们谈谈吧。」
公会内部的会客室,与冒险者来来去去的大厅气氛截然不同。经过打磨后光亮的地板、面对面摆设的豪华沙发椅、高度及膝的厚重茶几。利瑟尔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人打点这间会客室,他一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公会的要人。
话虽如此,但准备会客室的是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便立刻采取反应的史塔德就是了。
「是说要谈什么啊?」
「难得有位子坐,我们坐下来谈吧。」
利瑟尔面露微笑,伊雷文见状愉快地坐到沙发上。他一屁股使劲坐下去,这沙发果然如外表一般高级,柔和地承接住他的体重。
利瑟尔在伊雷文对面悠然坐下,劫尔也坐到他隔壁。至于史塔德,他也没有离开会客室,而是在利瑟尔背后站定。看见他宛如侍从一般的站姿,利瑟尔露出苦笑,但没有赶他出去。
「该不会要录用我了吧?」
伊雷文探出身子,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该怎么办呢,利瑟尔想道,悠然偏了偏头。
「从以前开始,你就抛出不少线索了吧?」
「啊?」
「不过,今天给的毕竟是决定性的线索。」
「啥?」
「和我们正面相对的感想如何?」
眼见利瑟尔面露微笑,伊雷文微微瞠大眼睛。他敛起讨喜的笑容,接着极度愉快地吊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