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举座哗然,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地议论起来。这个说陛下既行此举,想必禁军脱不了干系。那个捶胸顿足,连呼若是大将军身受不测,不知何人能兴邦安国云云。一屋子,尽是人声,吵吵闹闹的,桓行简只捏着眉心不语,也不阻止,由着大家七嘴八舌。
他来时,已吩咐石苞先将叔父尚书令桓旻和司徒高柔请来,两人皆是高平陵一战中的要紧人物,年老位尊。这两人得了消息,立刻换好衣裳赶来,下了马车,衣冠略略一整,一前一后走进了正没个确切说法的值房。
他俩一来,屋子里乍然一静,众人随即纷纷施礼,一时间,寒暄声不绝于耳。桓行简亦当即起身,走上前来,一手执叔父,一手执高柔,将两个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臣搀到了上位,待对方坐定,他郑重见礼,高柔忙伸手一扶,白透了的一把胡子跟着乱颤:
“大将军要折煞我了,我听说宫里发生大事,事情紧急,所以,一得了消息立刻跟太尉来了你这里。”
高平陵后,高柔这个三公便甚少过问政事,逐渐隐退,八十高龄的老人了,并不恋权,然而大将军既需要他……高柔心里跟明镜似的,把胡子一捋,像个老神仙一般眯了眯眼,先听桓行简怎么说。
“不错,晚辈正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请司徒太尉来,也好给拿个主意。”桓行简缓缓在他身边落座,面有忧色,殷殷看着高柔,目光再稍稍一转,同叔父交汇片刻很快分开了。
四下寂静了那么一会儿。
高柔沉吟不止,反问道:“大将军怎么看今日之事呢?”
“事发突然,晚辈能怎么看,到现在,尚且心有余悸。”他适时咳了几声,接过卫会递来的药盏,轻啜两口,慢悠悠道,“陛下又岂止是对我兄弟动了杀心,如今,他少年人精血未成,却耽于女色,宠幸优伶,如今为群小所迫谋害忠良,这样的君主,怎可承天绪,奉宗庙?我宁负天子,不愿负社稷。”
众人不出声,一双双眼,就在司徒和太尉身上来回打转,大将军废立之意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放眼朝堂,没有比这两个老头子资历更深的,要出头,尚且轮不到公府里的一干幕僚。
“既然如此,”高柔身子一倾,拉出个跟桓旻商量的架势,语气遗憾,“陛下少年人不思进取,行事荒谬,如此种种恐将危侵社稷。”他有意一顿,徐徐吐出后面的话,“太尉,你看?是不是宜将陛下归藩,以避皇位?”
桓旻一时间不应,紧拧眉头,一脸的伤怀。桓行简默默看着叔父,便也不急于发声,目光一调,复又投在高柔身上。
可废帝一事,到底点破,高柔长长喟叹一声,“太尉,满朝文武,你位最高,这个头你不来牵,于私,让大将军难做,于公,无益于社稷呐!”
眼见老司徒都如是说了,这边,一众幕僚纷纷劝进,卫会年最少,知道这种场合不是该他卖弄机巧的时候,安静旁观,将每个人的表情举动尽收眼底,心底嗤了一声:太尉是桓家人,却最爱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大魏纯臣。这老人家,历经汉末大乱,追随魏武崛起,眼见儒学式微,玄思大兴,刀锋战火,苍生流离,连魏武的基业都要完了,这世道在他漫长的人生里崩坏了一次又一次,早当司空见惯,他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那就请大将军写奏表,我等签字,联名请奏太后发诏。”桓旻在一片劝声中最终开口,松垮的眼皮耷拉着,缓慢一抬,凝视着桓行简,“大将军,名单怎么拟,趁大家都在,一并商议了罢。”
头既开好,剩下的事自然一气呵成,桓行简命傅嘏执笔,一番商讨,粗粗定下了四十六人名单。
这四十六人中,论资排辈,太尉桓旻居首,桓行简紧随其后,第三便是司徒高柔了。便是傅嘏,大将军的核心谋士,也不过排到四十开外。卫会虞松年纪轻,资历尚不够,表中无名。
名单虽定下,但这上表需要桓行简亲自动笔,不可假手他人。要事商妥,值房里的人散去,桓行简亲自出来送高柔,虽被婉拒,却还是坚持送到了大将军府门外,他手臂一伸,扶高柔上车,高柔见他执意如此手也就搭在了桓行简臂上,借力一按,稳稳坐到了车中。
“太傅虽不在了,可有太尉跟司徒等长辈在,恰是晚辈的主心骨,今日有劳。”他微微含笑,又作了一揖,仿佛是怕司徒坐的不舒服将靠垫为其挪了挪,高柔枯硬的手便顺势颇带暗示性地在他手上拍了两拍,声音苍苍:
“你虽年轻,不必日后,当下功业已在我辈之上,若你父亲有知,自当欣慰。我如今在家不过闭门著书,朝廷的事,已然是力不从心。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说的。我这辈子,在廷尉一职上呆了二十二年,法不乱,则国不乱,在年轻人看来我是个老头子了,而且,是个古板无聊的老头子,我不懂什么老庄,不清楚当下年轻人的追求。但无论到何时,治国一定要明于法,我一生决狱无数,只以‘平允’二字为准绳,自大将军辅政,四海倾注朝野肃然,如此,正是治国长久之道。”
桓行简笑道:“司徒的教诲,我记下了。听说,司徒家中的贤郎,自幼明练刑理,善于用法,这样的人才理当受到朝廷的推重。”
一长一少,寥寥几句也是十分融洽,桓行简目送司徒离去,方折身回来,值房里,只剩叔父一人。叔父只比太傅小一岁,虽须发皆白,但气色红润,若是太傅还活着……桓行简寂寥地想到这点,一阵怅然,很快,他含笑在叔父眼前坐了,人上了年纪,容易瞌睡,值房里暖意融融,太尉的脸微红,正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叔父?”桓行简轻喊了他一声,桓旻睁开眼,自嘲笑了笑,用老年人特有的声调说道,“是子元啊,你看我,才多大的功夫就睡着啦。”说着丧气地一捶腿,像是自语了,“到底是老喽。”
案头,那份名单上的墨迹已干,桓行简拿过来,轻掸了下,低声道:“在大魏,叔父的声望资质已无人能出其右,我不得不请您来,许多事,还得叔父给我镇着。”他斟酌有时,才似无意继续,“司徒刚开始在征询您的时候,您为何不应?太傅不在了,您就是我最亲的长辈,自家墙垣之内,您有什么话请直说了罢。”
新烹的茶端进来,清香四溢,桓旻一时怔松,神色变得略微迟疑起来,眼睛一抬,像是秋林夕照,这是桓行简所熟悉的,父亲那辈的老臣大都是这样的目光。
“子元,你让我从何说起呢?天下崩坏,我这个岁数的人见证了太多的事。你知道我的理想吗?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你年轻,我跟你们小子辈不一样,汉末清议之风盛行,士人们哪个不在意名节?可紧跟着,天下大乱,你不懂啊,子元,我年少时信奉的那些,都眼睁睁被推翻被消解了,当你发现,你年少时所笃信不移的东西不堪一击,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人是很煎熬的。”桓旻语调有些苦涩,那些盘根错节的岁月,一下涌过来,他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也曾是激扬之人,有扫平天下污浊之志。
士人的精神,到底是遗落了。
桓行简垂眸一笑:“叔父,我虽未经您的那个时代,但年少事,倒是经历过一些的。”
“你是说太初,”桓旻那双眼,终于又露出了桓氏所特有的精明,一点就透,“这不算什么,我跟兄长都曾为魏武效命,同刘融的父亲也曾金杯共饮,共事一君,到头来不也是白刃未相饶吗?”如此一说,连那入口的香茶似乎也跟着变味了。
桓行简替他慢慢续茶,水声清脆:“圣人说,道不行沉浮浮于海,原来叔父内心深处是想求全,若是这个意思,我能理解。”
“我跟你一样,姓桓,子元。”桓旻的眼睛在茶雾里变得越发浑浊,“你要行废立,需要我,我自然义不容辞,但我还是想要个好名声,为人臣的名声,这何其虚伪?但我要说,我就是如此矛盾,心甘情愿为家族计是真的,欲做忠贞之臣也是发自肺腑,又有几人相信呢?你说求全,是没有的,我承认,我在乎后人评说。”
叔父那张苍老的脸上,莫名的,流露出几分让桓行简感觉陌生的东西,他不要名,但他亦不会猖狂无脑地直接去杀了皇帝,因为他懂得有些事要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序,并非为名,只为省去不必要的旁逸斜出的那些阻力。
也许,这跟叔父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桓行简沉默有时,安慰道:“叔父家的堂兄弟们各具才干,您为子孙辈着想,也不是错,说到底,是我父子二人教叔父为难了。”
“子元……”桓旻张了张嘴,似要辩解,桓行简笑道,“我说句玩笑,叔父别当真,”说着,窸窸窣窣将名单叠好置于案头,一压,“我已命人去联络,就不留叔父了,等上表写好,再请您过目。”
送走桓旻,以室内,仿佛还回荡着老人难言的叹息,桓行懋见两人结束密谈,这才进来,犹疑问道:
“兄长跟叔父谈了什么?”
“没什么。”
窗纸那透进来昏黄的日光,照在脸上,人的表情有些虚幻,桓行简蓦地开口:“叔父一家,你我还是要多份警惕。”
他在胞弟略微惊诧的目光中,来回踱了两步,沉吟道,“你我兄弟人多,叔父的好儿子也不少,用归用,骨肉至亲也不假。但叔父功高,到那时,封王必不可少,我尚压不住他,此次上表签名者他都要排在我上头,到时,宗室太盛绝非好事。”
桓行懋不以为然,摇摇头:“兄长,大魏怎么败的你不知道吗?就是文皇帝猜忌宗室,所以最后无人可用,否则,也不会让……”剩下的话太露骨,他又咽了回去。
“是这样不错,但物极必反,若是为了防范外臣而一味倚重宗室,恐怕会别有隐患。”桓行简步子一停,短促笑了声,“当然,说这些为时太早,我不过想的长远,罢了,你也且歇一歇,军情要紧,明日你就带兵过去。”
上表不难写,要寻出皇帝的毛病,对于桓行简来说,易如反掌。他不避讳嘉柔,用过晚膳,直接来了后宅,见嘉柔和宝婴一盘棋正胶着不下,他到眼前,静静观看片刻,拈过嘉柔手里举棋不定的黑子,一落,顿时破局。
宝婴哪敢置喙,见他来,忙不溜从榻上下来,见过礼走人。嘉柔十分不悦,知道他今日动静很大也不知忙些什么,只听宝婴说,大将军府又出动卫兵不知作甚,此刻,便没好气地说道:
“大将军连人下棋也要插一脚,当真是跋扈将军。”
“不错,我就是跋扈,天性如此,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桓行简哼笑了声,冲她比了个手势,“过来研墨。”
“我不是你的奴婢。”嘉柔冷脸丢一句,就穿鞋往里走,桓行简将她胳膊轻轻拽住,“那我叫崔娘过来。”
“你……”嘉柔气恼,崔娘眼睛越来越差,晚上愈发不能做活了,他故意的。于是,手一甩,却还是往书案旁走了。极为熟练地把清水一滴,慢条斯理研起墨来,桓行简撩袍坐了,沉思片刻,执笔开始书写。本波澜无惊的心,渐渐跳得快了,他是男人,权力才是最强劲的春、药,白纸黑字,他要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踩下去,累累白骨铺就的那条路,尽头依稀可辨,他迷恋这种感觉,登顶的快、感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
一手好字,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