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3570 字 5天前

桓行简不愿忤逆母亲,委婉道:“母亲,五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此等门第,天下谁可比拟?也不过被魏武击溃。”

“你错了,魏武能击败一个袁氏,可他击不败所有的高门。恰恰相反,没有颍川世家的支持,他只靠谯沛的武人,成就不了霸业。你的祖辈们为了家族前程,付出几代人努力,才将门第提升,难道你要置先人的心血不顾,只为儿女私情,就可以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桓氏意味深长看着他,木块放下,桓行简身子往后一掣,倚在足几上,是个沉思的表情:

“不,我不想再娶一个高门大姓之女。正因为我知道乱世里世家豪族们是如何靠自己的庄园和部曲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所以,如果我得到这天下,绝不会纵容他们,天子就是天子,容不得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桓氏面上平静,取下发间簪子挑了挑灯芯:“子元,靠你一己之力是不能逆流而上的。门第高贵,天下之望的世家们才能执天下牛耳,他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们的影响无所不在,你只能去依靠他们,而不是想着去消灭他们。高平陵一战,你以为你的父亲是怎么胜利的?”她枯硬的手覆上来,握住儿子的手,“你以为桓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呢?你需要河东裴氏,颍川荀氏,卫氏,陈氏,自然也需要泰山羊氏,有他们的支持,你才能走到最高处,走到最高处,你还要学会怎么稳住他们给他们十足的好处,但你记住,如果你真正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像高平陵时表现的那样,可以换掉你,换一个愿意跟他们合作的人。”

灯火微曳,映在桓行简的漆黑的瞳仁里,像拥簇着两点幽蓝,他面无表情,良久,忽眸光如电,一掌拍在案上:

“我不想妥协,我一定会伐蜀灭吴建不世功勋,江山重新一统。母亲,太傅一生功业最终会因易代而被青史非议,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给天下带来新气象,只有这样,才是唯一正途。”

他神思一恍,对,就像虞松所说,他必须证明他的能力匹配的上他的野心,若能缔造盛世,那么一切是是非非就有定论了,他人才不会置喙桓氏的过往。

桓氏忧愁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抚了抚儿子的肩头。桓行简忽松弛下来,眉头一扬:

“洛阳城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繁华的都市。”

母子最终也没谈出结果,桓行简不急,此事暂且搁置他不愿意因此而触怒母亲。等来嘉柔,看她眼圈红红的,并不点破,刚出门,廊下立着个张莫愁,身后跟了小婢子端了一应的器物。

“妾见过大将军。”张莫愁乍见他分外欣喜,一双眼,恋恋不舍的在他脸上多逗留了片刻,那副神情,有无限柔情蜜意,落在嘉柔眼里,她自是懂的,便头也不回地往大门方向走去。

见她忽然出现,桓行简心里陡然不快,他吩咐过的,不知这个女人是长了几个胆子敢这个时候往母亲这里来。

张莫愁似乎早料到如此,不紧不慢道:“今天是元日,妾是来尽孝的想伺候老夫人就寝,妾看时辰已晚,老夫人房里还亮着灯,所以就自作主张过来了。”

桓行简懒得听她解释,撇下张莫愁,疾步追上嘉柔,却并未解释什么,只问她:“阿媛见了你肯定很高兴,是吗?”

嘉柔只是沉默,他问什么都无一字回应,一路上,唯独车轮声清晰。

是夜,桓行简留宿公府,就睡在嘉柔厢房的明间,无论嘉柔怎么冷着脸,他都视若不见,只管睡自己的。

翌日,嘉柔宴起,早不见了桓行简人影,到了晚上,人仿佛如约而至,每每盥洗必闹出动静。她在稍间坐着,听外头婢子们将热水抬进来,桓行简就这么大喇喇赤着上身冷不防出现眼前,不是找这,就是找那,再到外头稀里哗啦一阵响,惹的嘉柔心烦意乱。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见她要剪衣裳,桓行简冷嗤提醒道:

“你剪啊,剪了可惜崔娘眼都要熬瞎了还得给孩子重做。”

一时把嘉柔气到凝噎,命人把屏风移来,几扇摆开,隔在了帐子前。桓行简见她一副铁了心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过一笑,公府里有人当值,他便也不歇,处理些公务。

卫会来的这日,桓行简人放松许多,脱了履,坐在榻上懒散阖目听年轻人用动听的嗓音为他读奏章。屋里,温着酒,咕嘟咕嘟冒泡直响,炭火通透一丝烟火气也无,卫会听到大将军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吁声,想了想,大胆问道:

“大将军为何叹息?”

桓行简沉沉一笑:“日月如梭,时不我待,可这冬日的夜未免太长了些。”

大将军的心思需要别人猜,卫会脑子辗转,一边将酒端来,轻拿轻放,一边缓缓问:

“是,夜长便梦多,有些事拖得越久消耗便越大,大将军……”

这一生低唤,像是有重大的事想跟桓行简诉说,桓行简果然撩了撩眼皮,睁开眼,笑问道:“夜长梦多,士季如何解这一句?”

青春勃发的少年人总是不乏勇气,他毫不遮掩:“其一,李丰夏侯至等罪人虽伏诛,可这背后,陛下到底知道多少呢?是否陛下授意,我想,不得而知。其二,洛阳城舆情已渐渐淡去,可四方呢?恐怕有的人暗怀愤懑,而大将军不知。”

桓行简不置可否,笑着继续追问:“依士季看,要怎么办才好?”

四下静悄悄的,值房里,就他和大将军而已,卫会那双素来比别人要多出一窍的眸子隐隐浮动着决绝的狠辣:“冬天的蛇喜欢沉睡,但要它苏醒,不是没有办法。比如,”他有心微妙一顿,似乎为了引起桓行简的注意,大将军当真在凝视着他,随后,那两个字幽幽吐了出来,“废帝。”

他知道,大将军想加快动作了。

话音刚落,桓行简一脚便踹在了卫会的胸口,他趔趄下,很快匍匐跪倒,是个十分谦卑的姿态。

“你好大的胆子。”桓行简嘴角笑意不改,那一脚,在卫会看来是一种亲密。

大将军绝不会轻易跺傅嘏,也不会轻易跺虞松,因为,他们从来不敢说这样的措辞,只有他卫会敢,卫会嘴角一翘,微微得意。

“只有这样,大将军才能试出还有什么人敢反对大将军,敌人来自何方。”卫会依旧认真作答,脑子十分清明。

桓行简捏了捏酸楚的肩膀,活动下筋骨,漫不经心道:“这是大事,要师出有名。”

说着,倒起了身,似乎又不想继续谈论,而是施施然走出去,卫会忙跟出来,他手一挥:“不必跟了,我用过晚饭要带夫人去赏灯。”

卫会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难以描画,他以为,大将军要继续听他高谈阔论的。忽的,桓行简竟转头笑道:

“士季也该娶亲了,虽为国事操劳,但也不该耽误自己。有心仪的么?我替你去求女。”

卫会咽了咽唾沫,那副没来得及收起的表情显得很僵硬,他脑子里滞后了一瞬,胡乱应付过去:

“我无所谓,不过上元节虽热闹,大将军白龙鱼服,要当心。”

第114章 分流水(3)

洛阳的月色,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嘉柔又听到爆竹声,今晚,连宝婴一干人都带上钱袋子结伴去了铜驼街。她推开窗子,梅花清冽的幽香和冷风一起流动进来,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崔娘在她身后一边扒拉着铜箸子,一边瞥她,心里盘算着今晚不知道桓行简会不会来。也是巧,刚念叨大将军,他人就来了。

“日日吃府里的饭菜,该厌了,我带你去街上改改口味?”桓行简走到窗前一停,就这么隔窗跟她说话,嘉柔垂了眼,又是很沉默的样子。

既未拒绝,桓行简一丢眼神给后头的崔娘,崔娘忙将嘉柔手腕一拉,领到眼前,给她换衣裳披裘衣,欢天喜地的模样:

“好柔儿,跟大将军一同出去好好散散心,你听我说,这上元节呀你得仔细咂摸,春天可就不远啦!”一边说,一边顺手拈起妆奁上的花钿,呵化了胶,朝嘉柔眉心一贴,正是一弯纤纤初月,甚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