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对女郎真好。”宝婴笑,团团喜气,嘉柔手按在篮子上,不由问道,“他以前待姊姊不好吗?”
这下像是把宝婴难倒了,她遮遮掩掩的:“郎君跟夫人新婚时,我虽在府里,可人还小着不大记事。后来,怎么说呢,他们夫妻两人说话总客客气气的,不冷,也不热,奴也说不好。”
嘉柔沉默着不说话了,宝婴觑她,两只眼一转,十分贴心地劝道:“夫人虽不在了,可她若知道今时今日郎君身边有人悉心照料陪伴,肯定欣慰。女郎也看到了,郎君每日忙活得哪里有歇脚的空儿?除了在你这放松一二,再没别的了。他可不像洛阳城里其他子弟,动辄喝得烂醉到处游乐,衣裳不好好穿,也不爱跟人扯什么道不道玄不玄的……”
宝婴突然噤声,意识到什么,赶紧闭了嘴笑呵呵去拣点篮子了。
马车不知走到了哪里,外头,忽爆出一声悲啸,吓得两人都是一个激灵,嘉柔忙开窗朝外看去,只见前头岔路的地方停了辆牛车,上只有一人,披头散发,进退失据地在那哭号:
“吾道穷矣!”
一语毕,慢吞吞鞭打着黄牛调了头。
他牛车前没有路了,只是一径的荒草。
嘉柔看清他容貌,本也是器宇不凡,眉目清晰,可神情却癫狂狷介……正凝神看着,宝婴“呀”了声,连忙附在嘉柔耳畔说道:
“这是大将军府的属官,我见过,他古里古怪的。”
嘉柔十分惊奇:“大将军府里还有这样的属官?”
宝婴无奈苦笑:“是呀,我也不知道大将军选这样不懂规矩的人做什么。”
说完,倒忍不住喊住了他,“哎,你为什么哭啊?”
这人见她两人是青春少女,颜色鲜活,其中一个竟比他常去打酒的酒肆小娘子还要动人可爱,不由悲从中来:朱颜易逝,人生苦短,这样娇美无匹的女孩子到头来同样要埋身黄土之下,枯骨艳,狐向窟。
“无路可走,自然要大哭。”他很愿意和女孩子们说话。
嘉柔四下看看,手一指:“这位郎君,你瞧,那里就有路。”她以为对方当真迷路,但见他神情萧索,摇首不应,心下顿时有几分意会,便不再言语,目送着他驱车离去。
耳旁,宝婴喋喋不休:“这人是不是呆子,那里没有路这里不是有路吗?一个大男人,这也要哭。”
嘉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顺着山路上去,往夏侯妙的陵墓方向走。
第65章 竞折腰(12)
一路上,偶见零星过往的行人,没到寒食,这个时候来上山祭拜的人不多。(百度搜索down每天看最新章节.)道旁,枯了一冬的长草掩映下已经有绿意悄悄冒头,刚溜出来打探春风消息的虫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爬得飞快,俨然翻山越岭。
嘉柔想起从长安路过的那个春,车轮子声,旧时的宫阙,还有农夫在田里欢快唱的歌谣,竟只觉邈若山河。
陵园近了,可有些事她还是分辨不清楚的,只能深埋,日日年年地侵蚀着自己。
她从袖管中取出符袋,天青色,里头装满了晾干的迷迭香。自夏侯妙故去,洛阳的天好像一直在变,旁边宝婴挎着竹篮,偏头瞄过来一眼:“这符袋做的真别致。”
还没等嘉柔说话,石阶上忽冒出个人影来,慌里慌张提袍往下一步作三步地迈。宝婴认出是庄园上的人,忙扬声喊:“三叔!”
三叔不是守墓人,但会隔三差五来清扫陵园。此刻,气喘吁吁奔到她两人眼前来,眼睛从宝婴带的香烛纸钱上一掠,急道:
“出大事了!夫人的墓似被人盗了,我得赶紧去回禀郎君!”
犹如当头一记闷棍,嘉柔晃了晃,当即要跑过去看被三叔拦下,“女郎,还是莫要上去看的好,奴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事得郎君定夺!”
如此一说,嘉柔更要上去了,三叔很是为难一边打眼色给宝婴,一边苦口婆心继续劝:“女郎真的不要去看了,女郎少年人,有些东西少看得好。奴已经命人在陵园旁守住了,谁也不能靠近。”
嘉柔双手攥紧了符袋,微微地抖,不觉间两行清泪淌了下来,风吹枯草,林掠飞鸟,唯独自己的声线虚弱无力:“那我在这等大将军。”
宝婴知道三叔行事稳重,见他都一脸惶惶,心下觉得大事不妙。拗不过嘉柔,只好同她一道先在羊肠路旁辟出供人避雨歇脚的茅草亭子等了。
公府里,桓行简却不在,三叔跑东荡西最终从虞松口中得知他当是回了家。
三叔找到桓行简时,他人在侍候母亲张氏,自太傅丧仪后,张氏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虽无大碍,但精神看着远非昔日矍铄的劲头。
“郎君,庄子上的人来了。”婢女很自觉地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低声说道,桓行简一抚张氏的手,折身出来。
“郎君,夫人的墓葬出事了,”三叔的声音急迫,两片厚唇直颤,“不知谁那么大胆子,掘了坟,尸骨到处都是,奴几乎要吓得厥过去。”
桓行简顿时惊怒,铁青着脸,当即命人牵了匹快马来,二话不说直接上北邙山来。
一路上,三叔紧紧跟着,途径茅草亭子时嘉柔看到了他,几乎是哽咽着扑到眼前来,桓行简把她一抱,低下头:“别怕,我过去查看,你还在这等我。”
嘉柔抽了下鼻子,摇头说:“我想跟大将军一起去,我不怕。”
他蹙眉:“不行,你怕不怕另当别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眼中瞬间犹如万点寒鸦倾覆,“我看到底是谁活腻了,到桓家来撒野。”
拍了拍她脸颊,以示安抚,桓行简果断推开嘉柔,命宝婴把人看好了。
身后,石苞紧随而来,青天白日的,一眼看到四边零散着丢弃的骨骸,以及撬开的棺木,也是一凛。
桓行简的脸色显然差到极点,一双眼,沉沉地打量着周边。夏侯妙是薄葬,遵文皇帝旧例,除却口中的玉蝉,生前贴身旧物,并无太多陪葬的金玉珠宝。衣裳尚未腐烂完全,可血肉早朽。他望着漆黑棺木,天地无言,有一刹的恍惚:这里,是他亲自抱着同床共枕几载的女人送进来的最后安息之所。
生相怜,死相捐,合卺酒里早注定下了鸩毒。
“郎君,”石苞打断他思绪,桓行简则很快从记忆中抽离蹲下身来,拈起一截骨骼,锁眉注视。
“属下方才留意了,也仔细想了想当初下葬时情形,夫人的陪葬几乎盗光了。”石苞凑近了说话,“可还是有疑虑,夫人的陵园规格寻常,又未大造陵殿,这是都能看得到的。是故,属下怀疑这是招声东击西,让郎君误以为是来盗取陪葬的。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桓行简皱眉不语,不发一言起身,亲自将夏侯妙的尸骸小心捡起放回棺木,不让任何人插手。
末了,他凝望棺中白骨良久良久,方同石苞几个一道把棺盖合上。留三叔一干人重新修葺陵园,桓行简在旁边立了半晌,双履着尘,因人清扫旋起的落叶反复扑打着鞋面。
“石苞,这两日派人留意洛阳城的动静。”说完,他走到墓碑前,手指慢慢抚过上头一刀一刀刻下的文字,犹如耳语,“清商,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死人也是能开得了口的,对吗?”
透骨的凉薄呼之欲出,他眼睛一眨,那股戾气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