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坐上去,车身一晃稳稳行驶起来,嘉柔心底并无分毫喜悦,思绪漫漫,强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幕,抱紧了食盒。
夏侯府里,夏侯至闭门谢客,鲜有人来,许允李丰两人偶来探望他避嫌也是趁夜色而来。嘉柔从车里下来时,门是紧闭的,上前叩了两叩,等半晌,才等出来个目昏耳背的老者。
再等通报,嘉柔终于被领进院来,途径那株柳,秋色里生意婆娑,随风而动,她痴痴看了几眼,再转身,夏侯至已经出来迎她了。
“兄长……”嘉柔喉间发哽,心头有千言万语,在看到夏侯至清减面庞时又堵了回去。
“柔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夏侯至微微一笑,神情淡然,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等物,引她到书房。
嘉柔满脑子都是正事,心中激荡,声音略微发颤,一双眼热切地看他:“太傅病得很重很重,府里上下一片肃穆,我猜,太傅怕真的难能挨过这回了。兄长,太傅若去了,你,你就不要再担忧什么了。”
这话,昨夜前来拜会他的许允,也是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口吻告诉了他。太傅病重,朝野皆知,他看嘉柔那双纯真的清眸里亦幻出千般风景,似喜还悲,昨日对许允说的那些话便没告诉嘉柔,只是一笑:
“柔儿,多谢你来安我的心,太傅他本也没有动我的意思,我很清楚。”
第53章 雁飞客(11)
嘉柔黯然,将新做的袜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寿春,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也见到了父亲,父亲为他们收了尸骨。”
“他带你去了寿春?”夏侯至有些惊诧,随即,露出释然的一缕微笑,“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只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儿,男人之间的事不该将你扯进来,听我的话,既跟了他,他就是你的夫君,万事要要跟他一条心。其余的事,我不想你牵涉。”
窗外,一线锐蓝的天空下忽飞过几只斑鸠,嘉柔扭头去看,声音有些飘忽:“我来洛阳,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兄长,如果早知道洛阳不是多年前的洛阳,我就不来了。”
夏侯至嗓子发紧:“柔儿,你怪我吗?”
一线泪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我不怪你,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里,我很难受。以前,府里很热闹有闰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处都是人,可这么快却只剩兄长一人了。”
“一个人日子也能过下去。是我会错意,辜负你对我的期待,”夏侯至摇首,眼睛泛红,“昨日错,今日错,我不知日后是不是错的,柔儿……”
嘉柔不愿见他伤怀愧疚,把泪一抹,破涕为笑:“不,不是兄长的错,不说这些,我想跟兄长学丹青。”
如今壮怀销落,少时谈玄旧友凋零,唯有笔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时那样牵住了她。
两人到案前,嘉柔提说想学画马,却看旁边放了几幅人物,容貌衣饰俱细,只未点睛。她好奇拈起,偏着脑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这画的是濠梁之辨,这个是庄子,这个是惠子。但兄长为什么不给他们画上眼睛?人没眼睛,画就是死的呀!”
“正因为画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迟迟不好落笔,点睛要一刹的灵思。否则,点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轻抚纸上踪迹,慢慢游走,“谁又能真的拥有一双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语,夏侯至当真仔细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静谧,唯有香炉里丝丝袅袅。眼见暮色要下来,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柔儿,听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当跟子元一条心。”
越是这样,嘉柔心里越是倔,却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马车走远,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后退去,最终,成一点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把手放了下来。
回到桓府,听院子里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过月洞门,见正中央正有两个身影交手,桓行简持矛,一身玄色劲装把柄长矛挥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挥一扫间,瞬间扬起交织的粼光雨幕直逼对方而去。
陪练的嘉柔不认识,身材壮硕,却已是四十上下年纪的中年汉子。对方分毫不让,犹如两头山中猛兽乍然相遇,桓行简长矛一顿,那人的锋刃险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里突地窒息了下,扭过脸去。
再回头,却见两件兵器又纠缠到一起去了,桓行简一个转身,枪尖几乎擦着他后腰过去显然不留任何生机。
“郎君!得罪了!”对方低吼一声,攻势越发酷辣,两样兵器不停磨出一声声碰响,传到耳朵里,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脚下生根,不知他俩个比试了多久又几时能分出胜负来,凝神间,不知是谁手中的□□被击得脱手而飞,不偏不倚,正冲着嘉柔而来。
她一时情急,将手中食盒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食盒和□□皆掉在地上。
那边,桓行简把长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惊悸犹存的小脸上:
“很好,难为你有几分急智。”
说着,长矛朝旁边一插,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巾擦抹了几把:“改日再练,辛苦了。”
“属下已不是郎君的对手,”汉子一脸的谦恭,“以往,属下是多有顾及唯恐伤到郎君,如今,就是属下想伤郎君也伤不到了。”
桓行简笑:“承让。”言简意赅,等人退了去,见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问一句:
“太初可还好?”
嘉柔抬头,正要答话他走到身边不管不顾将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脸,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劳烦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弃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红了脸:“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来,热烘烘的气息直往脸上拱,嘉柔顿时屏息,桓行简手心里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觉扯住了宫绦,嘉柔气恼,把宫绦从他手里拽回来气吁吁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简忍笑,笑意短暂,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神游片刻,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觉人走远,他喊住嘉柔:“柔儿!”嘉柔只好回身,目光一触,随即避开,“郎君要说什么?”
桓行简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个遍,忽又笑笑:“没什么,去罢。”
“郎君,郎君,快!”月洞门外飞跑进来个小丫头,脸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让郎君快过去!”
桓行简神色一肃,奔到园子,一众下人见他来纷纷见礼避让。
屋子里,也黑压压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亲族。即便如此,桓行简还是一眼看到多出了个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见他现身,先上前执礼:“郎君。”桓行简明白他这是被太傅调了中枢,傅嘏与刘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书杨宴被免官。高平陵后,太傅以他为河南尹,时间不长,桓行简又再度见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数。
“兰石,”桓睦亲切唤傅嘏的字,已是虚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应道:“太傅。”
桓睦目光艰难一动,示意桓行简也到身边来,手颤颤伸出,将桓行简的手抓在掌间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无远照,尔等来日方长万事可期,”说着努力偏过头去,去寻找“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