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他撩开她的鬓发,薄情如斯,那点馥郁的令人酸楚的支离心境转瞬即逝,“你我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
外面朔风呼啸,势起突然,桓行简起身又去把窗子重新紧闭。胳臂放下时,无意碰撞掉夏侯妙一沓的画轴。
他俯身一一捡起,其中有一幅,展开了看,竟是怒放的一株绯桃,蘸水而开,嫣然带笑,一点留白皆无,锦浪骇人地涌进视线所及。
桓行简不知道,那幅冬梅,并非夏侯妙最后挥洒的丹青,他的妻子,尚且梦想着来年陌上草薰,风香日暖,此生应当像这灼灼的桃花一样纵情开放一次。
桓行简轻轻把画一收,置于案头,重新坐到榻边,目光虽盘旋在夏侯妙身上,可思绪,早不知道发散哪里去了。
药照样煎,香炉里也照样添了香饼,他用刚才误伤嘉柔的刀剔了剔灯芯,把被褥朝夏侯妙身上一盖,放下帐钩,亲自将室内狼藉收拾干净。
“夫人病情反复,我来守夜,”桓行简走出后,招来婢子,神情如常吩咐道,“再给我送床被子来。”
零零碎碎的东西送来几样,桓行简把人屏退,灯一吹,合上门朝嘉柔的住处大步走来。
嘉柔送回时,惊动了崔娘,一张老脸吓得毫无人色,听石苞轻飘飘说“你家女郎大晚上的做贼偷听郎君和夫人说话,刀剑无眼,呶,这是处理伤口需要用到的东西。”竟是有责备的意思,崔娘被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不明真相,只好忍气吞声忙给嘉柔先上了药止血。
拾掇完了,崔娘心急火燎地守在嘉柔身边,很快,见她眼皮一掀,睫毛乱颤,知道人醒了。
“柔儿?”崔娘几要喜极而泣,“你要吓死老奴了!”说着就抹泪,嘉柔被她那只温热的手触着,脸是白的,眼珠子在头顶刺绣帐子上一转,镂空的飞鸟纹银香囊也悬在上头,一缕幽香,极熟悉的。
“崔娘,我怎么在这儿?我明明在姊姊的画室……”
一听这茬,崔娘陡然警醒起来,看嘉柔单薄娇弱的那个模样,又不忍心此刻逼问,好哄歹哄,让人先睡一觉再说。
嘉柔哪里能睡得着,佯装应下,把金钩一放落了帐,自己隔着影影绰绰的光,一双娇怯的眼,兀自愣愣怔怔瞧着帐顶,心里后怕:
他要是没收得住手,自己早死了吧?
姊姊呢?她此刻如何了?
思绪乱如春天里的飘絮,哪儿哪儿都是,没个定型,嘉柔手底情不自禁握紧驼铃,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转,灵秀蒙愁,唯独一张脸像雪融了般的白,很是失色。
迷瞪到口渴,暖阁里烘的嘉柔出了层薄汗,袖口滑斜,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伸出来,两片不点而朱的唇瓣张了一张:
“谁在外头,劳烦给我杯茶。”
桓行简这个时候抬脚进来,径自到她闺房,打了个手势,示意正要起身伺候的崔娘退下。崔娘见了他,神色一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摄于他那双冷幽幽的眼睛,硬着头皮想说点什么。桓行简早错开目光,到几前,手背试下茶壶的水温,倒了半盏,直接递给嘉柔。
他转身看崔娘一眼,那眼神,意味分明,崔娘依依不舍忐忑着退了出去。
“我还想喝。”里头嘉柔昏昏然半坐起,歪着身子,双颊显晕钗横鬓乱的,犹半醒海棠。
温茶再度塞进手中,她喝完把茶瓯送出去,桓行简就势握住了纤细的雪腕,撩开帐子,入目便是嘉柔妩媚惺忪的情态。
对视片刻,嘉柔才在愕然中回神挣手,桓行简若有所思巡梭着她那张脸,忽然微微一笑:
“你姊姊让我来看看你。”
嘉柔那点疑心全然都挂上了小脸,不安惶惑的样子,令人心软:“姊姊她怎么了?”
“不是太好,我去辽东前她小产过一次,落下些病根,旧疾添新病,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桓行简温和地说道,一双眼,沉沉地把嘉柔笼罩干净,不放过她表情里的一丝一毫变化。
嘉柔懵懂了半晌,眼睛猛地一亮,人要起:“我去看看姊姊。”
肩头被桓行简轻轻一按,他莞尔:“不用,她好不易睡着,我都不敢惊动她,你不知,你姊姊的睡眠有多清浅。”
察觉到手底人在抖,那双明眸浸着一汪春水似的,怯视于他,有暗香袭来,桓行简的手自然而然抚上她背后那两块精巧的蝴蝶骨,暧昧笑,嘴唇缓缓摩擦过嘉柔的唇畔:
“你年纪虽小,却一直很懂怎么勾引男人。”
倾身欺近,握着嘉柔颤个不住的肩头朝绣枕上一放,心火难描,等到天亮有无数的后续等着他去面对,桓行简眼神中寒雾弥漫,一手摁住嘉柔娇艳红唇,狠狠咬了上去,不想听她说一个字。
他记得她有伤,果断拽下绣着玉芙蓉的织锦抱腹,揉作一团,塞进嘉柔口中,警告说:
“别乱动。”
嘉柔双手无处寄托,睁着眼,只把月白的绫被揪得攒起,想要挤出那条火烫巨蟒。她躲不开,徒劳挣扎了片刻后,头顶纱帐上的刺绣渐渐在失神的目光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芳菲,艳如桃李,袅袅晴丝,晃得又一春。
烛光黯淡,帐子里寂静下来,桓行简餮足从嘉柔身上离开,垂眸看她:鬓发湿透,长睫纠缠,脖间覆着的麻布上已隐约渗出点点血迹,他略一皱眉,把抱腹从她口中扯出,嘉柔颤巍巍透上口气,眼角泪水早打遍了绣枕。
一撩帐子,桓行简披衣赤脚下床,把先前用剩的刀伤药和麻布翻出,净了手,回身扶起嘉柔,重新替她处理了伤口。
“疼……”嘉柔虚弱至极,手不觉抓住了桓行简衣襟,那一副柔弱不堪几要瘫软的模样,无助极了,哀哀地朝他肩头一倒,桓行简下意识揽住了她。
“今晚你为何会在那里?”他不忘追问,嘉柔恹恹的,一双眼睛似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浑浑噩噩中,攥紧了似是心爱的驼铃,喃喃细语,“我要回凉州……”
桓行简无法,把她慢慢卧下撩开凌乱青丝,声音不觉放得温柔:“洛阳不好?”
嘉柔怔怔望着他,眼泪涌出:“你去陪我姊姊好吗?她病着,一个人即便是睡着了,无人作陪,也是极孤单的。”
桓行简听罢眼眸一垂,摸了摸嘉柔的脸,低声道:“是么?你既然这么善解人意,怎么就不看我也是孤单一人?”
嘉柔呆住,见他神情并无悲喜之别,与寻常无异,一时间无话可对,只别过脸,瑟缩说:
“人都是孤单的,又何止你一人?你有姊姊,你跟她夫妻作伴就不孤单了。”
桓行简淡漠一笑,不再赘言,起身慢条斯理把衣裳穿戴完毕,走出房门,在自家相熟的府邸里冷静而行,来到父母居所,叩了叩门,提步进去了。
洛阳城的冬日干燥清冷,积雪化尽,北风迭起,宫城门外守卫呼哈着白气,眉毛上都挂了层白霜。眼下时令,是一日比一日刮骨的寒。
少府监王观正拦了材官张达,花白眉毛极长,一抖一抖的:“张子通,我有话问你,紫檀五年才长一轮,百年不坏,是先帝造殿最喜爱的木材。再有乌木,波斯国运来的,走了万里黄沙路,世以为珍木。昨日,我清查府库,发现册薄上记数不对,这是你的职责,怎么回事?!”
眼前老头,是跟着魏武起家的正经文学椽,为人清正,声望颇高。张达哪里敢跟他扯皮,苦着个脸,嘟嘟囔囔没个正经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