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首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起点,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
欢天喜地的北京奥运会还未结束,那一天终于到来。
司芃踩着滑板回家,见到她妈从街口缓缓走过来。她停下,原地等待,只见妈妈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得像一个被吸走灵魂的芭比娃娃。
很快,她就病了,说脖颈不舒服,咽喉也疼,大概秋天来了,又要过敏。她在s市定居十年,还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
阿婆让她去医院做检查,她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司芃周末回去,见她在书桌前,翻看无数的英文资料,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是正式的法律文件,于是问:“你要和彭光辉离婚吗?”
“那是你爸,别连名带姓地叫。”
“他都快当别人爸爸了。”
在那所学校里,大家都不念书,陈洁一去便鹤立鸡群,毕竟人从四年级起,作业都要写两份。头一次参加期末考试,能拿年级第五回去。初二还能去参加个什么破英语演讲大赛,得了个一等奖。国际学校嘛,英语总是要强过那些公立学校一头。
奖杯拿回去,彭光辉喜形于色。他一贯小气。这些年花在亲闺女身上的巨资,全都是石沉大海。没想稍稍在半路闺女身上做点投资,立马就听到了钢镚响。
他那时已有打算,要送陈洁出国念书。
“我还没有定下来,你怎么想?”她妈问司芃。温柔可亲的人一旦悲伤起来,脸上那抹哀色像是再也褪不下去。
“我随你。你觉得怎样好,就怎么做。”司芃摆出漠不关心的神色。
“会不会影响你和小洁的感情?虽然她大你一个月,但感觉你把她当亲妹妹看了。要是当年感情好时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也不至于……”
“幸好没生。”司芃粗鲁地打断她,“我不喜欢有人和我争财产。”
她妈到这时才知道,司芃每个月拿她五千块零花钱还不够,还会去找彭光辉再要,每次都是一整沓,一个月要两三回。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花啊。呆在家里又没意思,出去玩不要花钱啊。”哪怕看到妈妈眼底的失望,司芃仍然无所谓地耸肩。
她和一群人赛滑板时,认识了凯文。
凯文那时十七岁,在高中部念高二,虽然初高中部在不同的校区,但司芃早已听说他“混世魔王”的大名。
他的妈妈是个农家妇女,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了他这根独苗。人老珠黄后,他的老爸在外面养二奶。这二奶不安分,趾高气昂地跑去他妈面前,说她有了身孕,让她退位。
一个女人失去了青春和美貌,就如同在这个世界失去了通行证,能被另一个女人任意羞辱。他妈想不通,吃安眠药自杀。当然吃安眠药,大多是能救活的。
凯文知道后,直接把车开进他爸为二奶买的别墅里。车头全烂、挡风玻璃全碎,额头上全是血,他也不怕,还把二奶逼在车头和墙壁之间两个小时。
“敢走?敢打电话报警?信不信我压死你!”
后来他爸来救人了,但是两个小时的恐吓,足以让一个人肝胆俱裂。二奶流产了,死活要追究凯文的责任。可她追究不上。在黄脸婆面前耍耍威风,人不介意。独苗儿子?动根指头都不行。二奶最后只拿几百万走了。
他妈和三个姐姐更是溺爱他。这四个女人围着凯文,成为了对抗又拉拢他爸的一个紧密的感情利益体。
凯文在社会上结交了许多奇怪有趣的朋友,一开始并没把司芃这种只在小混混级别的初中生放在眼里。
老子小又怎么啦?老子有钱。
十四五岁的司芃对这个社会最根深蒂固的认识,便是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凯文常去的地方,哪怕挂了“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志,她都进得去。
很快,她就成了凯文圈子里,地位仅次于凯文的第二号人物。别的圈子里,她是不甘心当第二号的。但是和凯文有什么好争的?
她只要一想起那画面,想起凯文开着车全速驶入那栋玻璃罩的房子,无处不是哗啦啦的巨响,门框变形,玻璃四碎。他人赖以生存的虚幻世界,被他一人一车就撞个稀巴烂。
这是个让人恶心的世界。破坏才能让人获得兴奋感。
彭光辉知道妻子已将一应法律文件备妥,要回新加坡起诉离婚时,赶紧从湖边那栋白色别墅里滚出来,滚到妻子床边,痛哭流涕求她原谅。
那是司芃第一次蹲在房门外听墙根,断断续续地听彭光辉讲他凄惨的童年,讲他这一路求学创业的辛苦,讲他真心实意想和她在狮城生活,后悔回来,掉进这个逃不脱的漩涡里。
司芃听到一半就知道了结局,回屋睡觉。在这之后,她妈再也不提离婚的事情。
颈痛一直没好,她妈拖了几个月,才肯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先是核磁共振,再行穿刺手术,最后确认是甲状腺癌。这种癌症多发于四十岁以上女性,早期发现治疗后的预期生存率都不错。可她妈得的,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未分化癌。
得知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她妈竟然笑了:“命运终于对我判了死刑。”
阿婆大哭,捧着她脸说:“我现在马上打电话,让他把你接回新加坡去,那边的医疗条件好很多。这边的事,你不要再管啦。”
她妈不肯走。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小花怎么办?你说过再也不见他的,此生不问。我不想要你食言,我自己也不想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