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只要她有求,“凯文”两个字就会变成嗲嗲的“凯文——哥”。第一次听时,心是颤的,现在听居然也会反感。
“我说,如果阿卉回来,你会把这一切都还给她吗?她的名字,她的护照,她的亲人,哼哼,还有她的未婚夫,他肯定不知道你是谁。都还给她,乞求她的原谅,一切都回到正轨,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恋爱,结婚……”
“那凯文你告诉我,怎么还?阿卉在哪儿?”
“应该是我来问你,阿卉在哪儿?”凯文捋顺他过耳的头发,双手撑着额头,“你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的欺骗,……,所有人。”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凯文,你就是不放过我。”彭嘉卉靠向椅背,双眼微红,“我承认我坏,我很没用,但是那些事情不是因我一个人而起的。我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没有一天,心里是真正快活的。可我能怎样?阿卉死了,我得活下去。”
“阿卉掉到海里,是有我的责任,难道就没你的责任?她妈死了,她阿婆死了,我爸要娶我妈,我和你是她那时唯一的支柱,但我们早就背叛了她。她那天强行拖我头发上车,把车开出去,连闯七个红灯,开到海堤上,我就知道她疯了。我不想陪她死。我在家等了她两三天,都没等到人。她外公的律师来电说要谈遗产的事情,我妈私下找了能找的一切关系,都没有找到她,不见人不见尸。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怕那个大律师一来,发现阿卉死了,要我去坐牢。她持的是新加坡护照,她外公那么厉害,警察一定会追查到底的。我以为扮她几天,骗过那个从没见过她的律师,就好了。”
☆、082
相爱的人不该争吵。因为他们只有两人,与他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他们一发生隔膜,世界就会将其征服。
——海明威 永别了武器
凯文已听过无数遍。“结果你们一家三口发现,这个律师带来了一份让人咋舌的遗产。”
陈洁笑着摇头,可没法否认。是的,她不是彭嘉卉,她是陈洁,她的爸爸是彭光辉,她的妈妈是金莲。她的前十八年,管爸爸叫彭叔叔,后五年,管妈妈叫莲姨。
她把妆容卸掉,把连衣裙和高跟鞋脱掉,裸着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时,总会想,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当中,还有人生比她更荒谬的吗?
她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她穿着好姐妹的衣服,梳着好姐妹的发型,在彭光辉的带领下,忐忑不安的去见那个律师。会忐忑是因为还没对“看上去很厉害的人”做过坏事,不知人家的深浅。但还是敢出来,是因为她对扮演彭嘉卉,有信心。
她们一直就是感情很好的姐妹,长相有四五分相似,连审美都趋同。也不算趋同,是彭嘉卉乐意让她们相像。
自打上初中后,彭嘉卉的开销急剧增大。她买一件两千元的t恤,一定会给她的好姐妹买同一个款式不同颜色的。每次穿上,眼神会发亮,要摸她头发,说“你好乖。”
那一瞬间,陈洁只觉得自己是有钱小姐的宠物。
她们穿一样的衣服,跳一样的舞。唯一的不同便是彭嘉卉常常顶着一双熏黑的眼睛,却不许她化妆,哪怕化个清丽淡雅的妆都不许。好像是要映照她的另一面。
她家世太好,心太大,别人都说她们像一对亲姐妹。彭嘉卉从不怀疑其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杰作。
黄宗鸣律师见到她脸上的大浓妆,眼神是“果然如此”的失望,但还是恭谨地叫她“嘉卉小姐”,然后从公文包里拿文件,堆在她面前,竟有一本高考参考书那么厚。
忘不了这个下午,是因为忘不了这个派头极大的律师用口音别扭的白话,夹杂蹩脚的普通话,一样一样给她解释那些文件时,所遭受的心灵打击。
她一直以为,等郭兰因死,等金莲嫁给彭光辉,她就能和彭嘉卉平起平坐。
她一直以为,彭嘉卉那个妈妈是最没用的人,空有大小姐的身份,对内管不住丈夫和女儿,对外也不懂企业经营。念个nus的法学学士,经济学硕士,还跟个废物一样。
一进曼达的车间,只会对工人关怀备至,甚至还责备当时管人事的金莲,说怎么可以不给试用期的员工买社会保险。愣是把金莲说得双眼通红,回来后趴在床上痛哭一个小时。
所以她死时,她们都认为是老天开眼,她们斗赢了。
谁料过两年回头看,是人家大小姐根本不屑和她们斗。
她们原本以为,她能有的资产只是几栋楼和曼达的股份。而曼达的股票,不论其比例,只要控制权在彭光辉手上,就总能一点点地吃过来。谁也没想到,文弱的老太太和清高的大小姐会投资。
她们嫌把现金存银行利息吃得太低,不急用的现金都买了房。比如律师拿给她看的一份名单,仅2005年市中心最好地段的公寓只买五千元一平米,两梯四户,她们整整买了五层。
还不止物业投资。
2008年,彭光辉与金莲的私情大白天下,再娇滴滴的大小姐也会生气,那时正是曼达鞋业股价一路上扬的年份。既然彭光辉已在d市与金莲公然同居,大小姐便有分家的打算。
为平息她的怨气,不与自己公开彻底的决裂,那次大额交易在彭光辉的示意下,溢价15%。在外界看来,这只是夫妻内部转移股份,股价未受任何影响。郭兰因首次减持套现的现金高达两亿八千万人民币,第二年再以部分曼达股份置换彭光辉在景峰投资的全部股权。
她从第一大股东的位置上下来,仍持有曼达10%的股份。
除了在2008年楼市低迷期间再买楼宇之外,她还在2009年美国股市下跌到6800点附近抄底,重仓生物医药、高科技以及互联网消费股。
到律师来找彭嘉卉时,美股已从谷底爬出。她重仓的一只医药股票,因在2010年推出革命性治疗视网膜药物,股价已上涨2.8倍。未来更可期。
再加上司玉秀和郭兰因的身故赔偿。
陈洁心里惨笑,确是骇人的天文数字。她从小便对算账展现出惊人的兴趣,比彭嘉卉还清楚曼达的经营。曼达股票已从2009年的最高峰跌落60%,想要继续维持控股股东的地位,彭光辉的股份也没法再减持。
数千工人日以继夜,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得来的净利润不过20亿人民币。且这利润还不是真金白银,要投入再生产,要给股东分红,真正能落到彭家口袋的,也就一两亿。
而人家手上的全是可随时变现的优质资产。
陈洁转头看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彭光辉。第一次觉得,你确是配不上人家。你才刚把腿上的泥洗掉,人家穿玉缕金衣几十年了。
不止司玉秀名下财产和彭光辉无关。郭兰因名下的,不是婚前财产,就是在婚姻存续期内已约定属于她个人的财产。人家nus的法学、经济学一点都没白念。她的遗嘱,继承人顺位只到女儿彭嘉卉。若是彭嘉卉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承,所有财产全部捐给大鸣集团的慈善基金会。
所有权做了安排,管理权也被郭兰因和司玉秀以“遗嘱信托”的形式全部受让给托管人黄宗鸣律师。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郭氏家族信托基金提供专业的法律服务。而这份遗嘱的执行监督人则是郭义谦。
彭光辉后悔不已。当年因为一时愧疚,他签下了那份对他明显不公的婚内财产分配协议,承认了郭兰因对她名下曼达股份的处置。但他完全没想到,郭兰因如此不念往日的恩情。其他财产也就罢了。她连曼达,都不打算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那个下午,陈洁本来只是想把律师打发走就行。现在不了,和彭光辉一对眼,便知道父女心意一致。但律师说他这次来只是告知,毕竟小姐还未成年。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回新加坡去念书,接受外祖父的照顾和培养。
是的,律师来之前,就已知道彭嘉卉辍学,是个会开豪车出去飙的不良少女。
陈洁自然不给肯定答复。大律师说,那我和郭董商量后,再来和小姐谈。两天后,律师脸色很差,说:“嘉卉小姐,为什么郭董亲自打电话给你,你要在电话里大喊大叫,难道没人教过你必要的礼仪么?”
陈洁并没接到过新加坡来的电话。心里一沉,知道真正的小姐还活着。她一声不吭。
律师说:“我与你的母亲兰因是同级校友,因为她的拜托,我才会专程来看你,想把你带回新加坡。这也是她的心愿,她走后便想让你回去,又怕你外婆独自孤老。我费了那么多心血,让郭董对你目前的状况担忧和牵挂。你要回去,好好接受他的教导,将来大鸣集团也有你的位置。你真是太让人失望。”
那些她以为的只要签名就好了的文件,全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份公函,一二三四的列清楚,她必须做到哪些事情,才可以领取到相应的遗产份额。
律师转身一走,陈洁奔上二楼去找金莲:“妈,阿卉没死,她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