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芃偏头,望着光束里的凌彦齐笑。像是他的翘班,才能弥补这个下午汗涔涔的失落。
凌彦齐眼里有光,走过来,拥着她腰:“我还以为你骗我。”
“觉得我不会来书店?”
“觉得你没那么勤快。我要不接,你多走一步路都不肯。”他上下打量,司芃在他身前绕个圈。他说:“正好。”一顿一笑,“适合穿去夜店。”
“不适合在这里,对不对?”司芃走向角落的沙发,“这里书味太重,和我这个人不搭。”
“和我搭就行。鞋子脱了。”他一眼就看到她脚后跟的红肿。
司芃想将脚抬起,看脚后跟磨得厉不厉害,无奈裙子开口太小,这脚愣是抬不起来。她恨不得把鞋子踢出去。
凌彦齐跪在一边帮她把鞋脱了,还说:“好,我错了,以后不给你乱买衣服,可以了吗?”他找店员要创可贴。正往伤口上贴,司芃便问他晚上有什么活动。他叹口气说:“收下心,你脚都破皮了,今晚只能在书店里呆着。”
司芃撇嘴说无聊。凌彦齐拉起赤脚的她,走到一排书架前,点了几本书给她。
“这是松本清张的推理短篇集,短小精悍,推理和市井气息并重,可以读读。就是每篇前面有宫部美雪的导读,太絮叨了,可以不看。”
司芃笑着问:“这叫入门级读物推荐?”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学无术。”凌彦齐再把她推回沙发前,“我看上的女人,哪怕没有文凭学历,也一点不差。”
也许就因为这句话,司芃真的乖乖在书店里呆了四个小时,翻完两本松本清张。
回去的时候发现,永宁街东出口坐地铁可以直达书店,比陈志豪开车送她还要快。想起孙莹莹说她是土老帽,对外间的一切变化都无动于衷。
不,站在那些高楼大厦间,她就很想知道眼里没有她的凌彦齐是什么样的。于是没事的话,下午在健身房上完课冲完凉,她换套清爽的便装过来,和凌彦齐在书店汇合,呆到七八点,再去吃饭。
她耐着性子翻完所有的松本清张,觉得自己还是不爱看书。只不过凌彦齐很爱呆在这里,经常看书看到忘记时间、忘记她。
她觉得不可思议。玩游戏机、攀岩、真人射击,他都不输给她;舞池里搂着她跳舞,节奏感和身体律动也都一级棒。然后这么会玩的男人,竟然还会看书。
因为小楼里未拆封的书太多,他还太爱翘班,根本就不是个认真的人。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沽名钓誉的nus学生,没准是他妈花钱买进去的。结果人一坐,就能坐四五个小时,看的书还特别的枯燥乏味。
就这样陪着,也好。仿佛就能多懂一点她逃出来的那个世界。
凌彦齐不给她推荐书了,说你自己挑去。她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本小册子,纯粹是开头那段文字吸引了她。
“有时候我很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是以父母亲为榜样,那会是光明与纯洁,优越且规律。然而,通往目标的路途还很遥远,在那之前,必须先读完中学,进入大学,参加各式各样的测验和考试。而且,这条途径多半得穿越黑暗的路段,人往往就此流连忘返,甚至沉迷其中。……”
她心中一颤,觉得这个人比卡夫卡还要贴近她的内心。她始终不懂村上春树为什么要在一本有关青少年的书里安排那么玄幻的情节。所以总是看两页就得放下。
这本书她读得甚慢。读辛克莱生活在那个假的光明的家,一出门便见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读他因为一个谎言而遭受到看不到尽头的欺凌。
读德米安从天而降,帮辛克莱解决了欺凌他的恶徒,辛克莱却来不及感恩,只想逃回那个光明的世界。
读德米安对该隐和亚伯的另类解释。
……
太多内心独白的文字,看得甚是费劲。
渐渐地,司芃看不清书面上的字,那上面重叠着幻灯片,一张张在她眼前掠过。
她原本也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有疼爱她的阿婆,有公派留学的父亲,有才貌惊人的母亲。他们回国探亲,便是盛日。
那时她太小,根本不记得。但阿婆留下好多影碟。因为不会用电脑,妈妈会把拍摄的家庭录像都刻成光盘,她只要把光碟塞进机子里,就能看到那些美好的时光。
司芃也跟着看过无数回,所以印象深刻到以为那就是每一天。
厚重的窗帘大开,外间的阳光和花草一样明媚。阿婆从橱柜里拿出那些甚少用得上的英式骨瓷,一个个碟子地铺过去,铺满那张长长的绣着花纹的米黄色桌布。
妈妈出门在花店买了铃兰花,绿叶衬着,放在白瓷的花瓶里,冲着dv笑:“好不好看?”
刚过两岁生日的小花,吸引力全在餐桌琳琅的蛋糕甜点上。她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伸手朝甜点抓去。爸爸非但不制止她,边拍摄边大笑。“兰因快过来看呀,我闺女好厉害。”
坐在餐盘间,把白色的公主裙吃得一塌糊涂,阿婆从厨房出来,把她抱下来:“小心打烂我的碟子。”
妈妈牵着她小手上楼,一会儿下来又是个粉红色的小公主。她坐下来弹琴,弹肖邦的圆舞曲。爸爸把他的小花抱起,飞在天空旋转。
美好得像是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一家人。
只是,她和辛克莱一样,出门便见识到另一个世界。她穿着妈妈从国外买回来的高级洋装,头发被她阿婆用精油养得乌黑笔直。粉得美好,黑得纯粹,衬得一张小脸像阿婆珍藏的骨瓷白碟。她看到巷子里有和她一般大的孩子玩石头,想加入。
圆头的小皮鞋前进一步,脏兮兮的小拖鞋就后退一步。再前进,再后退,直到那些比她黑比她矮的孩子,退到墙边,无路可退,轰的四散逃了。
那时的定安村,到处都挤满打工仔。小孩子们也像阿猫阿狗一样乱窜。
她的阿婆让她少钻进那些巷子。
可有次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冲她一笑,便跟上去了。跟着小女孩回家,门一开,就被吓得逃了。她从没见过,一间没她家客厅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光膀子的男人。
没数,不知道有多少个。那些泛着油光的肥肉,对她而言,比案板上的猪肉好不到哪里去。
再后来,她想了办法,出门时带一袋子的进口糖果饼干,见到四五岁的小孩就分。再大一点,那些精巧的糖果吸引力不够了,她就带很多的钱在身上。
谁愿意跟她玩,她就给谁买好吃的。
有了玩伴值得开心,也见识到更多的黑暗。因为没有爸妈陪在身边,对别人的爸妈难免好奇。结果发现,那些人打的不是麻将就是孩子。
小朋友,一个个的已经对谩骂和推打面不改色。而她眼泪汪汪的,替他们可怜。回到家里,觉得还是连样貌都快记不清了的爸妈最好。
可是,这么一个天真又有爱心的有钱小妹妹落到定安村里,家中还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撑腰。好快,她就成为周边小混混的财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