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2)

为君 三无斋主人 4123 字 15天前

乐声经过系统加成,越发让人沉醉,楚昭反复吹奏,呜咽的山风也加入其中为他伴奏。

吹到第三遍的时候,楚昭忽然看见韩起平静的面容上出现警惕之色,浑身的肌肉紧绷,如一头即将发动攻击的野兽。随后,楚昭便听见身后有人拍掌叫好,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骑着一头小毛驴,两个仆从随后,缓缓从飞架在流泉深壑间的木桥上走过来。

那老人脸上微有愁容,山风吹动他的白发,平添萧瑟之感。即使楚昭不用读心术,也能看出老人心中似有什么犹疑难断之事。

楚昭赶忙放下笛子,语带歉意道:“笛声粗陋,打扰老先生的游兴了,实在抱歉。”

老人打量楚昭片刻,方摇头道:“何出此言,若非老夫今日忽有所感,上山寻人,岂非要错过这样好的乐声?敢问小公子师从何人?可是号称京都第一的徐大家?”

楚昭看了一眼控制面板的提示,脸上有古怪之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便面带谦逊地一拱手:“徐大家声乐之妙,冠绝一时,小子并无幸恭听教诲。这只曲子乃是小子偶然间听人吹奏,便记下曲谱聊以自娱。”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楚昭,道:“做这首曲子的人,一定经历了家国之哀,经历磨难而大节不亏,的确不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能作出来。”

楚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一个郭全老儿,原来刚才是在考校我呢。

郭全继续说道:“不过,曲谱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小小年纪,听一次便能将曲子记下,足见聪慧,又能领略其中忠君爱国的意味,演奏出这样动人心魄的曲子,更是难能可贵。但是也不应当骄傲,此后更要观天地生物气象,学习前辈圣贤的克己工夫。”

这话完全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其实颇为无礼。楚昭在心里嘀咕,这老头子刚才心里还烦闷气短,几句话的功夫就神清气爽起来。真是不训人不舒服斯基。

古代这些谋臣战将,在还没有被攻略之前,一个个都是天山顶端的雪莲花,需要主公小心伺候才行。因此,楚昭虽然被郭全教训了一番,还是彬彬有礼,没有半点不耐烦地拱手道:“老先生教训的是,不知老先生高姓大名,来山中何为?”

郭全斜着看了面容华美、风流恣肆、气象明朗的少年一眼,才道:“老夫姓郭,淮南人士,这次到山中是为了寻我家幼主。”

楚昭听闻此言,难免有点自作多情的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山中云遮雾绕,不知道老先生究竟要去何方寻主?”

郭全似乎不欲多谈此事,反而突兀地要求道:“小公子擅吹笛,试为老夫再奏一曲。”

韩起在旁边听着,开始还勉强忍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见这个忽然出现的糟老头居然胆敢将自家主公等同于伶人歌伎一流,简直是莫大的羞辱,顿时眼中红光大甚,当下就要上前将这个老匹夫撕成四片扔进水潭里,让他好好冷静冷静,免得狂妄到不知道自家姓甚名谁了。

也难怪韩起生气,在当时社会,乐师、鼓吏这一类职业等同于倡优,地位很低,贵族纵然会弹琴吹箫以示风雅,但他们演奏乐器不是为了给别人听,而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贵族给人演奏,必定完全出于自愿,贸贸然开口要求别人给自己吹笛,的确很是失礼。

韩起一步步走过去,就像一柄充满杀意的剑,气势凶狠霸道,面容却冷静如冰。郭全的两个仆从迎上前去,三两下就被韩起打倒,面对武力值差距过大的对手,两个仆从不由两股战战,委顿在地。

虽然大楚不算法治社会,但是帝都附近的治安状况尚可,无故杀人的事情并不多,况且郭全还是当朝中书令,位同宰相的大官,身边的两位仆从也号称精通武艺,在青年面前却走不到三个回合。

面前的青年如同死亡本身,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对他而言,都如蝼蚁一般脆弱。郭全的脸上亦不由微微变色,知道此人是真的起了杀意,并非虚张声势。

尽管郭全面上力图镇定,背脊处却起了细细的冷汗。想不到一着不甚,今日便要命丧于此。先皇,老夫对不起你……

忖度着威也立得差不多了,楚昭扬声唤道:“阿起,回来。”

仿佛某种诡异的力场被打破了,郭全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顿时为之一松,耳边也能够听到水声风声鸟声,还有少年爽朗的话语:“声乐怡情,不过小道。老先生有命,小子岂敢不从。”

语毕,楚昭就横笛唇边,吹奏系统为他挑选好的《英雄的黎明》。这首曲子楚昭倒有点印象,是前世看过的卡通电影《三国志》的开篇曲,描绘的是风云际会的乱世之中,英雄纷纷展露头角,在旭日初升的景色里踏上了自己的舞台,匡扶社稷、拯救苍生。曲调恢弘豪迈,开章便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叫人听来热血沸腾。

此曲若是单由笛子演奏,似乎略显单薄,好在楚昭有音惑技能加成,将这首曲子演绎地极其动人心弦。

郭全只觉地自己恍惚间又回到初入帝都的那一刻,少年意气,气壮山河。随着一步步进入庙堂,经历一次次党争,当年的豪情壮志早就被灰色的现实消磨,身边的同伴也一个个倒下,他不过全凭借着一腔信念,才支撑着走到今日。如今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大楚王朝却弊端丛生,几近崩溃的边缘……

曲调转而低沉悲壮,一股穷途末路之感涌上心头,郭全堂堂中书令,却禁不住眼角湿润。或许未来已经不属于他这种老家伙了,新的星辰正在冉冉升起。

*系统公告:郭全好感度增加30,忠诚值增加10。*

至此,郭全心中再无轻视之意,也不觉世子给自己吹笛有何不妥,反倒认为他气度恢弘,放达不拘谨,豪放不虚浮。于是,寒门出身的郭中书想要给新主一个好印象,想来小主公自小生活在谢老狐狸身边,恐怕也学了些名士脾性,干脆放声痛哭,老泪纵横。

楚昭见自己居然把一个老爷爷弄哭了,心里很是不好意思,便放下手中竹笛,讪讪地问道:“老先生,您没事吧?”

郭全抹一把老泪,感慨道:“让小公子见笑了。老夫来到山中,前路漫漫,只觉无路可走,忍不住痛哭失声。”

楚昭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这位三朝老臣,说道:“我明白。老先生不是为自己而哭。”

郭全心中诧异,便问:“小公子真的明白老夫所忧为何吗?”

楚昭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大楚自高祖开国以来,一直是恩荫制与科举制度并行,造成了两股极为强大的势力——士族门阀和清流文官。让这两股势力互相牵制互相制衡,原本是高祖皇帝定下的国策。到了先帝时期,世家英才辈出,势力极度膨胀,世家子只知有家不知有国,豪强大族到处圈地,还和皇帝抢夺优秀人才以为门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先帝爷雄才伟略,想要通过改革来抑制士族,扶植外戚和寒门打压士族。可惜英年早逝,当今天子仁厚,错信小人……有识之士有志不得申,处境艰难,便为这局势,也当哭一哭。”

讲到这里似乎有所忌讳,楚昭便停了下来,总结道:“如今的大楚就像一座四处漏风的老房子,因为剧烈的党争,失败的改革,腐败的吏治,导致财政空虚、武备松弛、江河失修、外族侵扰。前面三个弊政是因,后面四个隐忧是果。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要一项项来。由因及果。三个原因看似独立,其实密不可分。”

郭全忍不住身子前倾,急切地说道:“老夫时常为国家忧虑,却从来没有如小公子想的这般透彻。敢问公子有何应对之策?”

楚昭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有系统帮他整理出详细全面的资料,他只需要如同做阅读理解一般总结归纳就可以了,当然看得透彻。即使这样,却依旧没有打动这只历经三朝而不倒的老臣——郭全的语调虽然极为恭敬,楚昭的系统面板上却并没有任何变化。

因此,尽管得到了老爷子的口头表扬,楚昭并不觉高兴,只肃容道:“小子之见,若是皇上能亲贤臣远小人,倒可以从江南改稻为桑的改革入手,解决时弊。”

郭全见他并无丝毫骄矜之色,不由安置点头,沉默良久,方才说道:“不瞒公子,依老夫所见,李党提出“改稻为桑”的国策,看似是在推行新政,其实质不过是方便李尚权等新贵兼并土地,发展自己的丝绸作坊。继续推行下去,只怕苦的是江南百姓。”正是因为这一项国策的推行将江南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才叫郭全对安靖帝彻底失望。谁知自己看中的新君居然也要走入歧途,郭老大人心中怎能不疑虑丛生?

对于这个问题,楚昭这几年来早就想清楚了,此时便道:“人口是最珍贵的资源。大楚的赋役、财源、兵源都主要靠农民,衙门掌握编户农民的多寡,直接影响皇权的强弱。正是因此,先帝爷推行的改革中,科举制恩荫制并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让中央和地方政权经常性清理民籍,以增加编户农民的数额。在号称天下粮仓的江南地区,世家名族自然也占有广阔的庄园。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也是为了应对先帝时期的一次次人口普查工作,世家便把家奴释放,成为他们的“客”,就是依附于他们的佃农。佃农帮主人种田,获得的收成和主人分成。而改稻为桑这一国策,正是为了打破江南地区的固有经济和社会格局,从而获得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当然,和先帝的本意不同的是,李家自然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抢夺更多的经济利益。如果任由这种人掌控改革的方向,自然会出现老先生你担心的事情。在江南地区改稻田改为桑田可以,但国家必须保证一定的土地种植粮食,因此,这些被改的这些稻田不能是国家掌握的土地,也不能改世家的庄园,但是可以改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佃农土地。”

郭全稳重保守,一直不赞同改革,闻言依旧心存疑虑,只道:“说来说去,改革不过是李党用来牟利的工具而已。”顿了顿,老头子感慨道:“只可惜如今李党得势,世家只顾自家荣华,偌大朝廷,竟再无可用之人。”

楚昭安慰他:“老人家不必过于担忧,改革向来是宜缓不宜急。况且寒门中也不乏能吏,这些人虽然被称为浊官,却手握实权,真正管理着这个国家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通过他们,才能将改稻为桑的国策进一步进行了完善。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将李党手中的权利取回来,交由那些干实事的寒门官吏手中。”

这些话可真是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这位保守的寒门能吏心坎里去,郭全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他忽然一步上前,紧紧握住楚昭的手,急切地问道:“小公子,您……您真觉得寒门之中不乏能吏,他们才是支撑起大楚王朝的脊梁吗?”

楚昭愣住了,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除开些许忧国之思外,主要还是为了离间郭全一派和李党的关系。不曾想老头子居然脑补出这么多东西来。

然而,看着郭老头那双浑浊中包含期待,甚至略带一丝羞涩的眼睛,脱口而出的话被楚昭吞了回去,他点点头,郑重地说道:“据我所见,大部分士族子弟热衷的是做名士,而不是当能员。于此相反,许多寒族虽然担任的是浊官,却能够兢兢业业认真工作,承担了朝廷内外绝大部分的琐碎细务。他们的确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当今中书令郭全老大人,长于内政,清正廉明,虽然被评为寒门下品,其人却不负宰相之责。”

郭全呆在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晌,两行浑浊的老泪滚滚而落。这一回不是故示放达的做戏,而是真的被这位年仅十岁的世子殿下触动了。

当时社会讲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即使郭全做到了中书令的职位,依旧时不时遭受士族的冷眼。郭全是个明白人,并且十分的骄傲自负,他很清楚,他郭全也好,于怀远也好,在糊涂昏聩的安靖帝心里,比之外戚李氏,那是远远不及的。

从小世子的话语里,郭全真的感受到一种尊重。对一个从小接受忠君教育的寒门大臣来说,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效忠了。况且小世子又如此聪慧,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关于士族和寒门的评价不偏不倚,更叫郭全心服口服。

郭全此人也是有意思,他一边哭,一边颤颤巍巍站起来,对着楚昭行三拜九叩地大礼,然后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了。老头子一把年纪,还是很容易冲动,此时头脑一热,恨不得立刻为幼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然要急着回去部署一番,好让耳根子很软的安靖帝早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