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流云靴,足尖点在坤鼓之上。咚咚咚,几串铮然鼓声,九朝坤鼓四声响,声音激昂,击打在众人心头。
小道士,你可曾记得前世,你在倾盆大雨之中,救下浑身是伤的我。
宽大朱色衣袖一卷,那坛香气四溢的烈酒稳当当地回到我的右臂之中。仰头灌下一口酒,七分酿成月光,三分啸成剑气。
我敲昏了想要替我疗伤的你,你却在醒来之后还要救我……
屈膝一跃,倾身飞起,凌空横斜,侧踢乾鼓,朱砂色衣摆翻飞,黑色流云靴在铮亮水牛皮鼓肚间重重一击!厚重的九朝乾鼓发出一记浑厚的鼓响。
“咚——”
小道士,你可曾记得你曾伤痕累累来到我面前,只为送上那一株小小的食人花花苗。
朱袖一收,再次纵身跃起,侧身半倾,长腿横踢,沿着半月形轨迹朝九朝乾鼓一记一记击去,正中鼓心。咚咚咚咚咚,鼓声激昂,在重重烛火的大厅激起一阵阵回声……
小道士,你真傻。
为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信以为真,为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深信不疑。
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仙界尘间,人人得以诛之的魔界右护法杀舞陌,还对我这么好?竟然还会望着我的眼睛说,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身形扭转,脚尖一勾!
一面赤色鎏金的九朝坤鼓腾空而起,我侧身翻转,衣袂蹁跹,脚跟一带,小坤鼓在莹润的烛火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直直朝着一面面九朝大乾鼓袭去。赤色小坤鼓击打在九朝乾鼓上,一击两响,发出一串串恢宏凝重的鼓声,浑厚悠长。
“咚——咚咚——”
小道士,小道士。
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
这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但你怎么可以在对我这么好之后,又全数将这些忘尽?而你又怎么可以,将昔日对我的好,全数给了另外一个人?!
烈酒入喉,痛彻心扉。
满腔都是无处发泄的不甘、不情、不愿。
当年的九朝是不是这样绝望。当年的九朝是不是这样悲凉。
十八面黑赤交相辉映的九朝鼓前,侧身、翻转、横踢,小坤鼓狠狠击中九朝乾鼓,鼓点急促;我弯腰、斜挑、勾踢,小坤鼓在一面面九朝乾鼓之间凌厉飞撞,相互撞击,发出一声声绝望悲凉的鼓声……
小道士,你是不是怨我将你一剑穿心?
当年跳下忘川崖,原想自我了断,但得知你还有一线生机,我甘愿不见天日,自囚湖底,等了漫长的三千年……
三千年,不见日夜,唯有无尽的残酷与折磨。
可是……
那些曾经的曾经,再次与我相逢的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为什么,想不起来?!
手一扬,那坛烈酒被我“啪”的一声掷向远处,摔得四分五裂,而我眼中的那抹湿润烫得触目惊心,几乎将我整个人焚烧殆尽。
“三生石上望三生,
流水年年江月横。
曾是天家仙人客,
别来春月无数山。
春江山水难慰我,
生生相望不相识。
生生相望不相识!”
凌厉的鼓声中,我用力吟完最后一个字。弹入上空的九朝小坤鼓正要落下,我整个人腾空而起,膝盖弯起,重重一脚踢到赤色鼓腰上。
“咚——”
最后一声绝响,九朝小坤鼓狠狠击中半月形最大面的黑色乾鼓,“嗖”的一声,破鼓而出,决绝的鼓声响彻整座古城!色泽盈盈的灯火之中,仿佛一层一层清水红莲含苞怒放。
面画切换。
正在月下吹笛的龙莲仙子,以及不远处吹箫合鸣的少年小道士,同时被这道决绝含恨的鼓声惊动,笛声箫声骤停,龙莲仙子神情疑惑,而少年小道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如此心惊……
他离开了龙莲仙子的闲花阁,在妓院里找到了我。此时鼓阵一片狼藉,昔日辉煌闻名的九朝鼓,破的破,倒的倒,恍如一世山盟海誓,颓然轰塌。烛火燃烧殆尽,有的微弱残喘,半明半灭之间,十丈红纱层层翻滚,在夜风中摇曳涌动。
酒坛散落一地,酒香四溢。
我执着酒坛,居高临下地斜倚在几面叠架起来的九朝鼓上。
朱红色的武士劲装披在肩上,在珍珠般莹润的烛火中泛着点点金色,露出里面一袭杏黄长衫,那折十六根扇骨的泥金纸扇别于腰间,姿态放浪风流,肆意不羁……
清风四卷,红纱涌动,犹如魅影。
少年小道士掀开一层层纱帐,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满是担忧:“杀殿,杀殿,你在哪儿?”
杀殿,杀殿。
我不是什么杀殿,我是杀舞陌。
力道一下重了,酒坛被捏碎,酒水“哗啦”流出,滴淌在我的指间。斜斜将手指放在唇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舔尽酒香,任凭小道士喊得声嘶力竭,一声也不应。
“杀殿,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我?!”他陷入这红纱迷魂阵犹不自知,反而使出内力大声道,“我们不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吗?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
手指一弹,一片碎瓷袭去。
小道士“啊”地叫了一声,他看不见我,我却能隔着层层红纱看见他的侧影。
“有埋伏,杀殿,你要小心——”
我等着他的反击,没想到他却如此对我说道。
是啊,有埋伏。
今晚这十丈红纱迷魂阵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反正如今的你一颗心全数给了龙莲,反正如今的我站在你眼前,你也记不起我。
不如今夜一了百了!
杀了你,我的诅咒也能解开了。
前世已经杀过你一次,这一次,也可以办到吧。
再次拈起一块碎瓷,对准他的额间。
嗜血的红纱涌起,仿佛无数索命怨魂,只要射出,束缚我的诅咒就能解开,只要射出,我就再也不会因他对另外一个女人心动,而弄得自己痛彻心扉……
碎瓷激射而出。
然而下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以更快的速度打落了前一片,碎瓷“哗啦”碎裂,在幽深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
还是,还是舍不得他死。
我,下不了手。
小道士一惊,直到现在,才察觉陷入了危险。
他还在那里嚷:“杀殿,杀殿,是你救了我吗?你在哪儿,出来啊,为什么不出来?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笨蛋,我才没有救你。
我是想杀了你!
突然,四处涌动的红纱陡然收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住小道士,一圈一圈裹在他身上,越收越紧。我心头一惊,不好,他踩到了死门。这些红纱最终会将他勒得窒息而亡。
小道士拔剑,想砍断这些红纱,可红纱是由无数亡魂之血浸泡而成,刀剑难割!他这样一动,反而加速了杀阵,红纱越缠越紧,勒了一层又一层……
情急之下,我飞身抱住他,一剑捅破屋顶,冲了出去。
无数红纱像血底深渊伸出的手,想将我和小道士拽入地狱,我咬破舌尖,自破杀阵,拉住小道士在疾风长空中快速跳跃,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蛊惑他,牵着他的手那样……
阵法反噬,胸口血气翻涌,我再也控制不住,跟他双双坠落下来。幸好我们跌在了一堆干干的稻草上。
小道士垫在底下,我摔在了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红纱已经散落得差不多了,我连忙拍了拍他的脸:“没事吧?没事吧?”
我焦急万分。
就像第一次看见他为了摘那株食人花而遇险时一样。
他悠悠转醒,咳嗽了几声,琥珀色的瞳仁这才渐渐对焦,见到是我后,才放心笑了笑,声音干哑地说:“你没事,太好了。”
我跟着一笑,却不知道掉落了眼泪,几乎灼伤了我自己。
“笨蛋!”我眼眶发酸,骂他。
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这种情况,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仍然是——“你没事,太好了。”
“对不起。”他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他,一张俊俏的脸满是疑惑,却还是先乖乖地道了歉。
“笨蛋笨蛋笨蛋!”
我反而越骂越凶,眼泪也随之越滴越多。
差一点我就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差一点我就再次杀了你!为什么我那么狠心,为什么我那么坏?
“不要哭。”小道士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拭去我的泪水。
银色的月光倾泻在他年轻帅气的脸上,墨色的俊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微微的不解,却盛满了更多的心疼。
帽带突然断裂。
夜风吹动,附近青竹发出沙沙响声,弥漫在周身的是稻麦的香气,甘洌的、清香的。
头一扬,帽子掉落,我的头发在风中轻盈飞舞。
小道士明显一愣:“你……”
我眼睛一眯,堵住了他的唇。
小道士紧张无措,浑身僵硬,不知道动弹,一双手可怜巴巴地抓着稻草。
我退出。
小道士瞳仁里仍是满满的震惊,他大口大口吸气,一边吸气,一边手脚不知道放哪里好,想把跨坐在他身上的我推下去,却又根本不敢用手碰我。
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杀殿不行的,杀殿,这样不行的!
“我、我们都是男的啊,我们亲如兄弟,情同手足。虽然你的唇很软,可也不能这样,啊,呸呸,我在说什么我……”
他懊恼极了,满脸羞红。
我心底却极其舒畅,连强压下的反噬都觉得不那么严重了。
凄离的月色下,我勾起一抹妖冶中透着侵略的笑容。前世,每次看到我露出这种笑容时,小道士都会脸红心跳,手足无措。
如今的小道士先是一愣,紧接着,俊俏的脸泛起同样的薄薄羞意,像小媳妇一样,双手环抱在胸前:“不可以,我们真的不可以那样……”
我倾身往下,慢慢靠近。
他挣扎:“别,不要,不要……”
“闭嘴。”
这招果然管用,小道士立刻就不反抗了。
“很好,很乖。”
我捧住小道士的脸,下一刻,亲了上去。我和他的唇齿之间,有芬芳,有甜蜜,有烈酒的辛辣与甘甜,有之前受伤的血腥气息,而更深的,是这三千年来的漫长想念与等待。
明明是凶狠的亲吻,一滴眼泪却从我的眼角滑落而出。与此同时,小道士却仿佛心有灵犀,有所感应一样,先是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腰,再是慢慢收紧。就像,这三千年的日日夜夜,他也在苦苦等待着杀舞陌。
“cut。”导演一喊,场记打板。
周围的摄影灯、反光板开始撤,离我们二人最近的摄影机也沿着轨道退了回去。我从顾羽身上起来,他也连忙起身,“嘿嘿”笑了两声,我俩都有点不好意思。
今晚这场吻戏,我们向导演要求清场,除了工作人员之外,只有楼夕之、阿ken、谭寒,还有顾羽的经纪人柴谨之在旁。虽然我和顾羽有几年演戏的经验,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点尴尬和心虚。
顾羽打着哈哈笑道:“只是演戏,只是演戏啦。”
声音有些大,好像生怕什么人误会了一样。顾羽一边说,琥珀色的眼睛还一边偷偷瞥了瞥他的经纪人柴谨之。柴谨之三十多岁,人很瘦,慵懒地抽着烟,白皙的手指仿佛透明的脆生生的冰。
柴谨之挑了挑眉,看似无所谓,一旁抱臂的楼夕之却轻笑出声。
“真投入!嘴巴都亲肿了,宋微,人家小羽还是小孩子呢,你多少手下留情一点。”
谭寒和阿ken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倒是柴谨之先向顾羽招了招手,顾羽乖乖跑到他身边,柴谨之道:“楼姐说得没错,他年纪轻,尚需磨炼,不过演员的专业态度还是有的。以后还请大家继续多多照顾。这孩子连熬了几天,为了不影响明天的拍摄,我先带他下去。”
柴谨之也是个高手,谁都不得罪,抢先一步,带着顾羽远离这潭浑水。
谭寒正准备反驳楼夕之。
一道迷人的声音响起:“宋微经验不足。夕之你吻戏、床戏无数,有空多教教她。”
声音如此耳熟,我顺着方向望去,竟是黄锦立。
他怎么来了,还这般毒舌,我感觉楼夕之尴尬症都要发作了。
只见黄锦立站在一处阴影里,那双桃花眼在暗处也是亮亮的。他逐渐从阴暗中走出,每走一步,气势就越强,待走到我们几人之间,已俨然是那位不可小觑的太子爷。
黄锦立长身玉立,桃花眼懒洋洋地,扫了我一眼。
楼夕之的脸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恼意。
“黄总您说得可真对。不过,有的人天生就擅长对男人热情,要好好学学的反而是我。”
阿ken干咳了一声。
我低声跟阿ken耳语:“你跟的人,可真是有个性。”
阿ken道:“我之前跟的是你。”
我摸摸鼻子,谭寒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我和阿ken。阿ken察觉到我的举动,凉凉地掠了谭寒一眼。
黄锦立不经意间瞪了瞪我。
谭寒出阵,声音稳重:“宋微小姐只擅长专心拍戏,不擅长其他。她明天还有其他场次,我先带她回去。各位告辞。”
我目光欣赏地看向谭寒,这话说得真好。
黄锦立瞥见我的目光,脸上的神情微微不悦,他跟着不紧不慢道:“何必这么慎重。夕之说的又不是宋微。”
楼夕之刚感觉自己扳回了一成,过了两秒,才察觉出这话不对劲。
楼夕之皱眉,对着阿ken道:“我们走。”
我朝谭寒打着眼色,刚拔脚,黄锦立就在背后幽幽地开口:“怎么,大boss亲自过来探班,公司旗下艺人还准备开溜?”
“这、这不是连续通宵了几天,正准备回去休息吗?”我打着哈哈,把先前柴谨之的理由搬过来。
黄锦立似笑非笑看着我,似乎在说,编,继续往下编。
我摸摸鼻子。
黄锦立微微侧身,瞥了谭寒一眼:“我跟宋微聊聊。”他想把谭寒支开。
“艺人现在需要休息。”谭寒站着不动,一点也不给黄锦立面子。
我拉了拉谭寒。
黄锦立流露出一点冷笑的意味,而谭寒依旧面不改色。
黄锦立皮笑肉不笑:“宋微是我公司的艺人。”
谭寒不卑不亢:“我是艺人的经纪人,要对艺人的身体情况负责。”
黄锦立“啊哈”笑了一声:“说到身体,宋微的脖子可是又白又长,天鹅一样,手感很好。”
我去,你只是给我戴过一次项链。不要说得这么暧昧。
谭寒冷冷道:“她的小腿纤细笔直,我为她按过不少。”
我羞愧地想像鸵鸟一样钻到沙滩里。明明只是按摩消肿,为什么说得容易让人想歪?
黄锦立不甘心,一个劲拿眼神瞟我,快要气炸。
我只好吩咐谭寒:“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待太久。”
黄锦立刚露出得逞的神色,听到后半句,又一脸被噎住说不出话。
谭寒点点头。
直到离去后,黄锦立轻哼:“你经纪人跟你关系不错嘛。”
我道:“你们俩的关系刚刚也很不错。”
明明时间不长,可一下子所有人都走光了。整个片场突然陷入一片安静之中,嘈杂声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碎星在夜幕上静谧闪烁着。我和黄锦立站在古装布景前。
“那个,楼姐应该在她的房间休息。”
“我特地来探班看你。你还把我推给别人。”月光下,黄锦立的睫毛长得逆天。
这男人简直作弊,明明脸蛋帅气得一塌糊涂,还卖萌扮委屈。
探班?看我?不是看楼夕之?
“噢噢,荣幸荣幸。你这么日理万机,还来看我。”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敷衍着。但是没想到,话刚一说完,肚子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这幽静的夜晚竟异常清晰。
旁边的黄锦立先是一怔,接着非常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哈哈,微微你太诚实了,真是倍感荣幸!”
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天啊,真是糗得想把自己埋起来。我羞恼地捂住肚子,禁止它再发出怪声。
“我可是从中午一直拍到现在,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像我这样敬业,拼命拍戏的好艺人哪里找。”
我佯装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虽然脸上依旧发烫。
不过黄锦立明显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因为整个过程他都快笑弯了腰。
“是啊是啊,我们威风凛凛的右护法大人真可怜,敬业到肚子饿得咕咕叫。”黄锦立勉强挺直了腰板,语气揶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跟我对视了一眼后,眼睛一弯,又差点笑出声。
我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他丢出地球。
我瞪他。
他这才憋住笑:“来来来,那就让我好好犒劳犒劳我敬业的艺人。太子爷请你吃夜宵。”
刚觉得他好心,就听黄锦立补了一句:“毕竟你可是第一个在我面前饿到这么狼狈的女人。”
我可以揍他吗?
高处的月亮星辰好笑地看着我们,淡淡星光披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