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自己显然是个非典型。收拾好床铺和日用品,坐在床边吃过医院食堂送来的晚餐,她又开了电脑,把下午看病耽误的进度都赶上了,然后收发邮件、更新项目日程,安排好明天的工作。
起初,隔壁床那位全职太太跟她讲话,她还不好意不敷衍几句,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那种假模假式的女强人,人都躺在医院里了,还要抱着电脑。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跟那位太太也差不了多少。她也是停不下来,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晚上十点钟,护士进来发药,她们两个人都是一大把。全职太太已经几近几出,经验丰富,还没等护士说话,就过来看随清吃的药,把药名和功效都介绍了一遍——白色长的那种是思诺思,治失眠的;小的圆形是拉莫三嗪,情绪稳定剂;还有白色大一点的那个片剂是奥氮平,治精神分裂的……
随清怔了怔,心想,叶医生到底还是安慰她了。
其他的药,效果不知。但思诺思挺有用的,她吃下去不久,就睡过去了,也没做梦。
醒来之后以为已经是早上,虽然天还没亮,但至少也应该是第二天了。但她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机,一开始以为是屏幕没有刷新,关掉又重新打开,确认了几次才知道没看错。时钟显示22点37分,也就是说,她睡了三十七分钟。
那之后,便是一点睡意都没了。她可以闻到空气里极其细微的紫外线消毒的气味,听见远远近近每一点声音,高架上汽车驶过,楼下正清运垃圾,医院外面某个通宵棋牌室里有人输了钱在吵架,护士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电梯在井道里升升降降,隔开几间病房有人闷声哭泣,哭了一会儿,声音轻下去,渐渐听不到了,应该是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护士来巡房,发现她还醒着,记下时间,又给她吃了一粒思诺思。
早上六点,又是抽血检查,她仍旧醒着。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跟她聊了会儿,看了昨晚的记录,问她睡不着心里在想什么?
随清努力回忆,好像什么都想了,过去的事,第二天的工作,以及那架正在越洋飞行的飞机。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至少没能想出任何结果。一切就像那架飞机,在云层之上追着太阳飞着,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使得长日迤逦不去。
叶医生看了看她的床边,简单到等于没有的生活用品,齐全到什么都有的办公设备,问:“没有联系家里人?”
随清想到了钱瑛,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母亲听说她住院之后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一种意料之中的失望。莫说是现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病因,就算是身体上的疾病,很可能也是一样的。她还清楚地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大考,她因为严重的痛经没能参加下午的考试。班主任叫了车送她回家休息,钱瑛看到她,脸上就是那样的表情。
钱瑛会想,她这个女儿就是这样,刚刚好了一点,做出一些成绩,到了关键的时候又不行了。
她于是摇了摇头,答:“我就一个人。”
关于奥氮平,她也问了叶医生。
叶医生解释:“这也是治双相的常用药。”
随清又问:“您的意思是,这两种病之间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双相,或者精分,都只是一个名词,”叶医生答得很温和,“精神科几乎都是特异性的疾病,每个人都不一样。”
叶医生走后,随清又开了电脑继续工作。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也起来了,还是像前一夜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说躁狂期发作起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结婚前就是蒲酒吧,各种一夜情,后来总算稳定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孩子。但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又不对了,趁老公加班,偷偷跑出去约炮,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差点出事。过后又恨死了自己,十几天根本起不来床,这么要好看的人,连头都懒得洗,从床上移动到浴室那几步路,走得好像登珠峰顶那么窒息。
随清只是听着,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呆在这里。她好像从来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哪怕是在那场车祸之后,除了去过几次交警队,又因为换气过度进过医院,以及后来出席葬礼的那半天,她连假都没请过。每天上班,下班,加班,开车的时候礼让行人,买东西付了钱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就算是现在,人已经住进医院里,她这一天过得就跟还在办公室里一样,电话,邮件,图纸,一样都没落下。
再转念才想起自己那些症状来,高架桥底下的追尾事故,闭上眼就在脑中不断涌现的结,还有小她十岁认识不过几个月就上了床的实习生。赛车思维,宏大思维,性欲亢进……双相的典型症状,她其实一样都没少占。
那一刻,她也想过要给罗理和邱其振写一封信,至少告诉他们她现在的状况,出于一个项目主创建筑师应有的责任感。但几行字写出来,又全都删掉了。存着几分侥幸,她觉得两周很快就会过去。甚至还在想,如果明天还是像现在这样,她就向叶医生要求出院了。
当天夜里,仍旧像前一天一样。十点钟,护士准时走进来,给她一片思诺思,看着她吃下去。药还是有效的,让她睡了三十分钟左右。她醒过来,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一次没觉得是手机坏了。
她住的这个病区都是轻症患者,不没收通信工具,也没有很严格的门禁,很多病人都有家属陪床。隔壁床全职太太的老公加完班也来了,两个人还是很要好的样子,关了灯,拉起了两张床之间的蓝色布帘。
随清便也成人之美,不再勉强自己硬睡下去,干脆起床去楼道里转了转。她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看了眼魏大雷的ins。机场那张照之后,又有一张从窗口拍出去的照片,只配着一个词,morning。他已经到家了。
随清站起来,窗外是夜色下的城市。她也想开窗,可伸手试了试才发现这里所有的窗都有安全装置,没有专门的手柄,根本打不开。还有洗手间,里面连一块镜子都没有。她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点钟,护士巡房,又是一粒思诺思,还是一夜无眠。
六点钟,抽血检查。
八点半,医生查房。
她跟叶医生提了出院的要求,被拒绝了。
她说我从前也这样过来了,这一次也会过去了。
叶医生说:“这病的确是自限性的,三分之一自愈,三分之一变成慢性,三分之一结束生命,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让她陷入了哲思,她会是哪一种呢?如果那一天夜里,没有人拉住她的手。
而后,护士就把她上午的药送来了。
全职太太又凑过来看,说:“哎呀,给你加了一种,曲舍林,这治抑郁的。医生觉得你转相了,你怎么进来的这么巧……”
随清没有在意,纵联那边刚刚call了一个视频会议,她在病服外面套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电脑拿到楼道里,手指头当梳子理了理头发,还是参加了。
会开到最后,药的副作用上来了。眼球震颤,视线模糊,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挨到结束,关了电脑,摸回病房,闭目躺在床上。
脑子里倒是慢下来了,她又开始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她一定要求出院了。
而后,突然就变了。
那时,隔壁床的全职太太正在说自己上一次抑郁发作的经历,每天早晨天没亮,总要躺在床上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句,要是死了就好了。但起床之后,又表现得特别贤妻良母,对儿子特别特别好,对老公也特别特别好,总是无缘无故地就想抱抱他们,因为心里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随清听到那句话,就像是被按动了脑中的一个开关,又或者是一堵巨大的玻璃墙在她面前轰然碎裂。咔的一声,巨浪滔天涌来,温热而窒息,一切都变了。
她想起曾晨的那些拥抱,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只是拥抱,紧紧抱着她,埋头在她肩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心跳和呼吸的节奏,他的手箍在她的手臂上。只是一瞬,她终于懂了那些拥抱真正的含义。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想那件事了。
他分明是在说救救我吧,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还有,昨天夜里以及今天上午护士送来的药,大大小小的白色片剂。她忽然那么肯定,她曾经看到他吃过。因为细节清晰到可怕的地步,她甚至可以在记忆中看到那些去掉外包装的药品,被仔细地分好每一天的剂量,放在星期药盒里。
她一定看到他吃过,却没有问那是什么。
那天下午,随清因为换气过度,被推了一针镇静剂,可以麻翻一个壮汉的剂量,她却还是一直醒着,而后又爆发出严重的咽炎症状,窒息,疼痛,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就是一年多前曾晨车祸之后她的样子,一个循环又开始了。
叶医生又来了,给她加了一种药,或者添了剂量,她根本搞不清是哪一种。
她听到手机在床头震动,知道有很多人等着她,却动不了,越是动不了,就越是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