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带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闻到铁甲的陈锈,闻到泥泞的陈腐,闻到火枪的硝烟,闻到一无所有的过去。贵族弟子的马靴碾在面部的颧骨上,轻蔑而傲慢的嘲笑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就算被踩在脚下,都未曾磨掉的桀骜,怎么反过头来在抓紧权势后,没了个干干净净?
凯丽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不需要回头,不需要催促。
全世界都笃定他已经堕落成这样可笑狼狈的走狗,女王一句话,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哪里,他最后一定会赶到。
……………………
女王坐在烛火下,正在阅读一份文件。
她将头发散了下来,蜡烛的火光照在她浓密的鬓发上,将银发染上了柔和的金色。以往端坐在烛光下时,脸庞的轮廓会因光线变得柔和一些,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使得从颧骨到下颔的线条越发清减。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大概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女王的面容原本就不是淑女类型的精致,但毕竟年纪尚轻,还残留着几分少女时代的柔美,这未免让一些顽固傲慢的人因她的年纪和面貌心生轻视。现在,不会再有人这么觉得了。
她听见脚步声。
“坐吧。”
女王在公文上签署下自己的名字,来的人只是站着,她这才抬起头。
“怎么?”
道尔顿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那些公文上,尔后很快又移回了她脸上。她将处理好的文件放在右手边,最上面一份是上议院关于如何处理曾经属于海因里希家族的领地的请示——与其说是请示,倒不如说是争吵。
双头蛇刚颓然倒下,一群鬣狗就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朝着蛇巢旧地露出獠牙。
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正拿着刀切割着女王的心脏吧。
双头蛇家族的领地……
那是海因里希留给女王最后的遗产最后的纪念,而她笔迹如常地做着答复着,斟酌着各方的平衡,如同对待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事物一样,对它们做出划分和安排。凡人的喜怒爱恨从这幅精致的躯壳里抽走了,就像神父们极力主张的那样,仿佛从加冕受膏起神性便被灌注到君主的□□了。
活下来的不再是阿黛尔·罗兰,而是罗兰女王,是神在人间的化神,是半神。
总之,不会再是有爱憎恨怨的凡人。
他的怨恨他的爱欲都失去意义,他爱上的人正在变成无心的神像。
“我想过我的结局。”
道尔顿突兀地说,他的视线定格在女王清瘦的脸颊,定格在颧骨起伏投下的淡影。
“想我会怎样死去。”
很多军人很少去想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因为和普通人比起来,死亡对他们更近更触手可及。可能是这场战斗,也可能是下一场,他们就会把小命丢掉。只有假装遗忘,才能及时行乐。
道尔顿不在此列。
他经常会想自己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想自己会怎么死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活着,才能咬牙切齿地带着丝对最后终场的恨意活着。
“以前我总觉得,我会不得好死,和所有狂妄的家伙一样,落得一个让野狗饱腹的下场。比我走得更远的平民也不是没有,在最有权势的日子结束之后,他们都会跌回到原来的泥泞里。我也不例外。”
他只是个跟脚浅薄的平民,是个上等人口中的“武夫”。
他记恨着当初那个贵族弟子踩在他脸颊的马靴,在此后的日子里,就把贵族的颜面扯下来,肆无忌惮地在地上践踏。一路向上爬,得罪的贵族数也数不清。那些人那么很他,他们咬牙切齿都要报复,等他重新跌回到当初的泥沼里,他们就会将他的血肉和骨头重重地碾进污秽里。
他不可能永远权倾一方,他总有再一次失去所有的时候。
他知道那样的结局,所以他没有顾忌。
肆意妄为地挥霍着。
“后来,我想象着很久以后,谁也无法让您的王冠蒙尘,您的声音响彻四海。也许那时我会枷锁加身,会被扔进监牢里——因我现在与过去的种种僭越和失礼,也因那时您已经有无数愿为您征战沙场的将军。您不需要再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玩你来我往的把戏。”
他想象过,他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
祝福她?他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没道理把自己的激情和生命都耗在她身上后,还要像个圣人一样祝她诸事顺利。诅咒她早点和他一起下地狱,他们继续在地狱里咬牙切齿地纠缠?她是圣人,是罗兰前所未有的帝王,是要被铭记万年上天国的人,下地狱的只有他一个。
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她旁边碍事的护卫都推开,紧紧地扣住这铁石心肠之人的手腕,亲吻她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嘴唇。
不过也不一定。
也许她到时候根本就懒得再看他一眼,甚至懒得把他扔进监狱,直接派个刺客又或者再简单点,一份毒药了事。
那他非真心实意地祝福她也一起下地狱不可。
“最好的莫过于,您帝国由在振兴的时候,我就为您战死了,死的时候揣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您开疆拓土,为您平息战乱。看在死得还算及时,还算干脆利落,还算有价值的份上,您会给我块好墓地,然后再念上几句悼念词,感谢下我对帝国做出的贡献。然后您继续做您的罗兰之王,很快地就把我抛到脑后。”
说到这里,道尔顿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我呢?我就躺在土里,等着您为帝国熬干心血后也到土里躺着。中间的日子,我就看您日以继夜地为罗兰操劳,而我这个侥幸得了一个‘帝国英雄’——好吧这个说法的确怪恶心的——的家伙就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偶尔听听看,有没有吟游诗人歌颂一下我。”
女王微微皱起了眉。
“毒药也好,战死也罢,都无所谓,”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反正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好下场。但是,我亲爱的陛下,您不能指望一个有喜有怒的活人和一个石刻的神像把一个本该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玩到死亡来临吧?”
“石刻的神像怎么牵动活人的喜怒哀乐?”
他微笑着,抽出了女王刚刚批改好的那份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