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蓦的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他放缓脚步走过去,好容易才发出声音,“跟师兄回去。”
苏璇看起来完全不似疯子,憔悴、平静而微倦,“师兄可还愿意陪我坐一坐。”
叶庭喉间一哽,越发酸楚,忍住悲伤坐下来。
苏璇取下腰间的皮囊,拔开木塞,一缕酒香袭人,“从没和师兄一起喝过酒,今日就再为我违一次门规吧。”
一口烈酒入喉,叶庭真的落下了泪,“师兄绝不会让你有事,不管是什么病,我定会将你治好。”
苏璇涩然一笑,目中微红,“多谢师兄,我已是无救了。”
叶庭心如刀剜,强自道,“胡说,我去请方外谷的鬼神医,一定会有法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
苏璇受的内创不轻,脸庞越饮越是苍白,“师兄,我给阿落留了张字笺,让她以后有事就寻你,这孩子生来坎坷,性子纯善,无人看顾必会受欺,师兄帮我照应着些。”
叶庭听不下去,抬手抢过皮囊,“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去管,休想我去费心!”
苏璇也不争夺,将轻离剑置于石桌,“这把剑我本来想等阿落长大了给她,而今是不成了,她没有师父,得剑反而是害了她,你看哪个后辈弟子有出息就赠了吧。”
叶庭给他说得眼泪潸然,又不想被看见,猛饮了一大口,哑着嗓子道。“别胡思乱想,天下没有越不过的坎,再难也有师兄陪你。”
阳光晴热,夏风悠悠,道旁的野花绚烂如锦,苏璇安静的望了一会,“事到如今,回山只是拖累师门,我的时日不多了,还有一件事要办。”
叶庭不敢刺激他,顺着话语道,“不管什么事,师兄替你去办。”
苏璇居然笑了一下,“师兄去不成,这件事只有要死的人能做。”
不等叶庭开口,苏璇又道,“我要将少使除了,他如今是威宁侯的近侍统领,事后威宁侯必会震怒,幸好我已经疯了,等我一死,门派就能有个交待,不怕朝中苛责。”
少使的身份一直是个迷,叶庭愕然一怔,“你从何听闻?”
苏璇淡道,“大概是天意,让我在彻底失智前得知了一些内情,原来朝暮阁的主人是六王,只要将少使杀了,就是断了六王一臂,不然朝暮阁终会再度崛起。”
叶庭心痛至极,无暇再想,扣住他的手臂,“听师兄的,你不必再理其他,少使也好,六王也罢,侠义之事你做得够多,天塌了也不要再管,跟我回山好好静养!”
苏璇也不挣开,带着酒气道,“师兄,你曾说只要心志强毅,天下无不可能之事,但这次我真的不成了,将来你替我走一趟琅琊,告诉她——我——我——”
最终他还是没说下去,颤抖的吸了口气,取过皮囊饮下最后一口酒。
叶庭觉出不对,刚要疾点他的穴道,掌中一震一滑,已经被苏璇脱出了亭外。
苏璇泪凝双眸,深望了一眼,“师兄,我走了,来世再会。”
叶庭疾冲上去,已经迟了一步,苏璇的身影腾掠急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看不见。
天边一轮残阳凄艳如血,将沉未沉。
侍从挑开轿帘,何安从马车内钻出,被红光所慑,分神了一瞬。
虽然挑起正阳宫与江湖各派的仇杀失利,极是可惜,不过到底逼得天都峰召回长老急议,答应了各派要求的清理门户。如今江湖中都在互通消息,寻找妥当的时机与地点围捕,剑魔陨命已成定局,明知如此,何安心底依然有种奇异的不安。
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他抬头看了一眼街檐。
一道光突兀的映亮了他的眉额。
雪色的长剑映着赤霞,凝成了无与伦比的烈芒。
何安甚至来不及拔剑,下意识抬鞘一挡,一阵冰风拂过他的身体,僵冻了骨髓。
他的意识失空了一瞬,望着一抹颀长的身影收剑而去,在长街上越行越远。
天与地忽然红了,浓如赤烈的血。
街市、店铺、人群、酒幡、全笼在腥红中,奇异的交错起来。
长街上传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马车周边的侍卫面色惨白,骇极发抖。
一个人扑倒在地上,从顶至胯清晰的分成了两片,脸一边一半,带着一点腼腆的惊惧。
威宁侯的近卫统领被人当街斩为两段,街市俱惊,江湖俱惊,朝野俱惊。
压力一层层传递,整个武林与六扇门都在围剿苏璇。
七月下旬,洞庭湖畔浓云如墨,急风厉卷,闪电挟着密雷倾落而下,湖浪越卷越高。
湖边的厉叱迭起,剑影交错,比天上的闪电更亮。
东垣、南谷、冲夷等五位长老布成剑阵,极力箝制阵中癫狂的人,宛如在捆缚一条试图冲天的蛟龙。苏璇的眼眸空寂冰冷,只有无尽的杀意,漫天剑气纵横,连长老也压力空前,在场的武林各派胆颤心惊。
雷电一声紧似一声,纷扬的雪浪玉碎如山。
剑阵越缩越小,金铁交鸣混着阵阵惊雷,随着一声霹雳落下,三名长老俱伤,苏璇身上鲜血激绽,跌退了数步,雪白的湖浪恰好激涌而起,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拥入了翻滚的洞庭。
冲夷真人扑抢上前,待要抓住,却见湖涛滚滚,霜电明灭,急浪迭起,无情的吞没了一切。
阮静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沉在水中,看着水面扭曲破碎,岸上模糊凌乱的人影。忽然水面哗拉碎裂,她倾心所爱的男子双眼紧闭,向着黑暗的深渊坠落下去。
她拼命追上去,周围的光越来越暗,水越来越冷,她的心却格外平静,情愿伴着他落入深渊尽头,可是水波摇晃起来,越来越大,迫得她从梦中睁开眼,看见了慈爱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