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说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回复鼓励,【你学一学也就能自己做出一桌好菜了,努力,我等着吃】
师雩也回了个沉吟的表情,胡悦在想他会不会接这个翎子,她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大概他不接,她会失落,他接了她又不知该怎么回。
这可能是她十二年来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和人交往,她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破天荒第一次,胡悦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看到师雩的‘正在输入中’,她第一次没等他回,而是径自往下问,【说真的,郭小姐那边的手术方案,你做了没有?打算怎么办】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件事了,师雩那边输入状态持续了一会,但回得很简短,【没做】
看来是删掉了之前的回复,胡悦一阵心痒,她想偷看到师雩的手机,他就不用发出来了。【还是不打算接吗?】
【现在没有做手术方案的身份】
【这都是借口】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微讽的语气,听起来好像都有声音——其实,胡悦是一直很反感别人直接发语音消息的,有时候并没有听的环境,而且,和捞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文字比,语音更耗费时间也更难反复揣摩潜台词,师雩也有类似的习惯,他要求别人给他发文字消息,语音一般是不停的,当然,给别人的信息,也一般都是文字。但这时候这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缺点,她有点想听到想象中的声音化为现实,微凉的音色,带讽的语气,有一点点挑起来的眉尾,师雩的气质一直是很严肃凛冽的,所以他的嘲讽就特别有杀伤力,一下就能让人局促不安,也因此,能在他的嘲讽下安之若素的人,往往就有了应对他的心理优势。不过,这也只是她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胡悦一向不觉得自己怂,不过现在——她大概还是想从心吧,从心从心。
【你是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这行当里吗?】她的言辞倒是一点没暴露心态,还是那么大胆,直指本质,【就怕接了,脱不了身?】
她应该是猜对了,师雩过了一会才回复,【这只会是不得不接的第一个】
【你也一样吧?】
他也说对了,一如既往,一样会猜她的底细。胡悦很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在他眼里,她的很多行动都是在表演吧,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态看待这些呢?那些靠近的时刻,他都在想些什么?
但她并没有问,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只想把它和纸钱一起烧掉,【是啊,你手里脱不了的案件,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想回来,都可以交给你】
【但我并不想回来】
有点卡着了,胡悦注视着对话框,缓缓输入,她的消息几乎和师雩的同时出现。
【看来,我们俩有一个得做替死鬼了】
【看来现在是一个互相逼迫的僵局了】
意思几乎也差不多,胡悦又气又好笑,是有一点无奈的,【喂!你的病人啊!】
【你给我接的啊】
互相推诿着,推来推去,人人称羡的整容医生职位,他们当成苦差似的,师雩打字嫌烦了,【语音说?】
【不用了!】
刚才还想听声音呢,现在本能却是这样回复,胡悦顿了一下,有点不自然,【我在一边看着电视呢,剧情正精彩】
拙劣的借口,但他也没拆穿,而是说道,【我可以不接,我有钱,可你终究还是要有一门谋生的手艺,我劝你现实点,胡悦】
都现实了他妈十二年了还不够?胡悦本能地回了个‘哼’地表情包,想说我有你的股份,但鬼使神差,又想着这个话题可以慢一点再讲——处理完郭小姐,下一次,她也不知道拿什么来问他了。这股份的处理,倒是个很正当的话题。
【我最近就恰好不想活得现实】,她仍倔强地回,【我就不是个现实的人】
有点杠起来的意思,但奇怪地,氛围倒是不差,大概都知道对方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在借机说些想说的话,说些只能对彼此说的话——不是不可以对别人说,但是,只有他们一起经手了这三年的病人,在这一行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也只有他们彼此最懂。
【就这么讨厌整容吗?还是,以后都不想做医生了?】
师雩的发问,水到渠成,这是在给她创造倾诉的机会,胡悦想说,却觉得说不出来,她对这个职业,有太多复杂的感受了,远非简单的排斥或喜爱能道尽。
【你呢?你真的喜欢做整容医师吗?】最终,她还是反问,【你能从给客户动脸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吗?】
【我本来的专业是整容修复,所以大概,没什么差吧】
【你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吧】,胡悦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怎么能一样呢?整容修复是治愈,整形美容是奢侈消费,我想,这一行更像是服务业,没有谁比我们更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服务过多少本无整形必要的客人?胡悦思绪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很多客户都已经很漂亮了,却还是要继续动手术,追求完美,但那注定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没有人的脸是真正完美,在追逐完美的过程中,她们反而会变得更脆弱,保质期更短,将要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到这里,以后,想离开都不行。】
【其实——我们的好多客户,都是郭小姐,只是她们的运气要比郭小姐好些】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个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就像是奢侈品,你需要,只是因为你被告知你需要,有时候我想,这也是消费主义的一部分,消费主义越流行,人就会越把自己当作消费品,打造得更精心,这样才好把自己推销出去,去交换更多的东西】
【美貌就能拥有特权,天公地道,所以我要变得更漂亮……我们接待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了,也接待过太多因此而伤痕累累的客人,所以,有时候这份工作的确让我不快乐,就像是看到一群傻子,排着队跳进漩涡里去】
【她们也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一行就不往里跳的】
师雩对她的感慨,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有时则回以一针见血的点评。【你只是服务的提供者,服务本身是无害的】
的确,以前她会有负罪感,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却不能阻止,仿佛也是帮凶,但现在,这样的想法早消失了,胡悦想她大概也是学着自私了一点,她说,【我当然知道不能怪我,只是,目睹这一切还是很不舒服,君子远庖厨啊……】
君子远庖厨,因为看了以后就不忍心了,这一行,距离浮华很近,距离浮华之下的绞肉机更近。血肉模糊,看久了的确容易失去食欲。
【你说得有理。】
师雩居然没和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利落地赞同,这让胡悦很不习惯,【你的经历,会让你更喜欢那些能修复创伤的行业,可能你转去做整容修复,虽然收入下降蛮多,但会更快乐】
是因为她一直在致力修复十二年前的创伤吗?胡悦愣了一下,目前为止,她还没想过要不要去做整容修复,对未来,她没考虑得那么细。
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整容修复像是颇具吸引力,但仍有很多现实的考虑,她在s市是想要有个家的,可若是做了整容修复,这辈子大概是别想了……但,她真的想要在s市生活下去吗?如果能出国的话……
种种思虑,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杠了一句,【你又知道我的心理了?】
【我知道】,师雩却恢复得很快,很平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想法,其实,最赚钱的永远都是心脏外科或者牙外科,但是,当时我选了整容修复,这并不是因为预见到整形美容会是未来的金矿】
【我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我曾经见到过我父母的遗容】
【他们是车祸去世,并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