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师霁在手术中不喜欢说废话,这也和他做的是面部结构有关,精细操作很多,垃圾时间少。平时他多数也就不阴不阳地‘哼’一声,就算是听见了,今天却难得地搭了腔,眼睛还盯着手里的假体——现在是在做假体雕刻。“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一定要美——”
他瞥胡悦一眼,“太丑了不行。”
大家的表情都在口罩下面,太清楚是看不到的,胡悦反射性先露出战斗微笑,才想到师霁大概是看不到,护士跟着尬笑,“噢,那师主任就是另一个极端,看多了美人,自己就要找个最好的。——你也是有这个条件啦!”
“那我就相反了。”胡悦说,语调别提多轻快了,“我对脸没要求,就要找个性格好的,善良的。”
这……也是因为你本人长得没有师霁好看啊……
护士的脸是这么说的,但当然不可能明讲,“这也对,女孩子就得找个会疼人的,男人那就不一样了啊,要找个可人疼的,你们这择偶标准,都对!”
“是是,会疼人那也是天赋,这可不是脸,整整就有了。”
胡悦点到即止,笑着说点别的,手术室的氛围,弄得太尴尬就没必要了,再说下去,没准会被人看出点什么,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其实很不好听。胡悦这才想起来,其实她都完全没开始考虑这些事——她和师霁还是上下级,如果……也是个不利因素。
不过,现在看,没有如果,他和她想得都是一样,只是,他更有攻击性,总是急切地想要表达出来,刺伤别人,让他们远离。
而她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接近到他心底。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在十六院,只是为了挣些钱,现在她还远远没到安定下来的时候——不,甚至连考虑这个问题都有些荒谬,已经为了一件事努力了十年,现在,之前的努力成了泡影,她没有失落,反而转身就开始投入新关系,那以前的坚持算什么?
混乱的心思,沉淀一段时间以后,慢慢也会浮现头绪,胡悦说不清现在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解脱,但好像找到个退后的借口,让她有点轻松。她想,像她这样的人,在感情中应该是绝对不会往前走的,只能等别人不断地来追。
但师霁又哪里是个会主动去追别人的人呢?也许,只有骆总这样,手段拿捏得当,又对他痴情无限,只要他能走1步,剩下99步她都可以走完的女人,才能陪到最后,笑到最后吧。
可,师霁对骆总,可没有对她好。
时时刻刻在师霁身边的人,是她,就算现在缩了回去,也不代表有些东西就会被淡忘,它永远都会在那里,也许这退缩,这自欺欺人,不过是回避的一种方法,能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在彼此身边待下去。
在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着,胡悦觉得这种窃喜有些婊,实在不够磊落,不够像平时的她。但这一点点小优越确实也就在这里,骗得过别人,她没必要骗自己。
也许,感情就是会让聪明的人变傻,让傻的人变聪明,让所有人都变得和自己不一样。
她有一点想笑,也真的轻轻笑了,护士和师霁都有点吃惊地看过来,胡悦连忙抿着嘴笑一下,“没事没事,我是在想——”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手术也近尾声,完成缝合以后,把病人交给麻醉师,他们一起去洗手换衣服,水声哗哗中,师霁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有点狡诈的,他的口罩还没摘,胡悦是已经摘下来了。
“你说得不对。”摘下口罩的时候,他说。胡悦说,“啊?”
师霁有一瞬间的犹豫,像是又并不想说,但他们之间是一直都存在一种隐约的竞争关系——谁也不能怂,而这会儿,胡悦正抱着手,等着他的后文的。
“疼人,不是天赋,只要愿意,每个人都会。”他犹豫了飞快的一瞬间,还是说了,还因此恼羞成怒似的,有点儿过火的挑衅,直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但美丑就不一样了,丑的人,怎么整都不会变美。”
这个意思,就是又说她丑喽?
胡悦都笑了,她对自己的外貌有很客观的认识,也清楚地知道师霁想要什么效果,但,这种招数贱就贱在,虽然老套,但被某个特定的人说出来的时候,你还是会很在意。
“这样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师老师你,不然我真找不到对象了。”
师霁本来的胜利笑脸一闪即逝——她是在诈唬,但再一次,这种招数就是很贱,虽然看穿了,但,就是忍不住会在意。
“你——”他脱口而出,胡悦下巴微抬,等着下文,师霁话出口以前很生硬地转了个弯,“你今天手术做得不错,等成绩出来以后,可以考虑开始主刀一些简单的隆鼻手术了。”
“真的?”
这一招不错,胡悦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转移,她有些惊喜,“可以这样操作吗?”
“规定是不允许,但你懂的。”
公事永远是安全且和谐的,至少现在胡悦和师霁发生冲突的时间少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不再视师霁的方案为过度整容,而是正视到其中的远见和经验,两人边说边走,回到住院部,正好在电梯间遇到谢芝芝。
“悦悦,你手机没带去手术室那边啊?你有朋友找你。”
谢芝芝脸色有点怪怪的,不断回看身后,“奇怪,我记得……她之前好像来过,可那时候不是少了——不是坐轮椅的吗?”
她修改了一下措辞,但胡悦还是听出了没说完的是什么,她‘啊’了一声:任小姐来了?
第141章 明天
“是不是耽搁你的时间了?”
“没有,手术都做完了,现在就等一会大查房,你要是愿意等,查完房我们可以出去吃个饭。”胡悦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她瞥了任小姐,“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啊,是有定期去做复健吗?”
到底年轻,恢复起来是快的,那么多年的绑缚,做了一个月复健,从七分裤脚露出的部分来看,左右腿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任小姐走起路来,步态也已经看不出一点跛腿的感觉,也难怪谢芝芝会疑惑,任小姐脸色也红润多了,比原来胖一点,虽然没有很快乐的样子,但看着还算健康。
“嗯,家里请了一个复健师上门。”她东摸摸西摸摸,对曾住过一晚的值班室很好奇,眼睛左看右看,又笑了一下,有点委屈地说,“现在家里人管很严,没事不能随便出门的,今天溜出来找你,都花了很多心机。”
这是为了防达先生吧,胡悦笑笑,“嘴唇也消了不少,是自己下去的,还是打了溶解酶?”
“自己下去了。”说到这个,任小姐就有点不甘,抱怨道,“这个消褪得也太快了吧,根本都没维持两三个月啊,而且之前还有一个多月又肿又痛的,吃饭都不方便!”
“嘴唇这边是这样的,吸收速度个体差异很大,年轻人代谢快,吸收也快很正常。”胡悦忍着笑说,“当时一切利弊都和你说得很清楚的,你自己也是知情的呀。”
“是啊,但并不妨碍我现在觉得这不合算啊!”任小姐不讲理得倒是理直气壮。“一百万欸,当时在想什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花掉了。”
“是啊,我也想问,当时在想什么呀?”胡悦笑着应和。
任小姐举手要打她,“你讨厌!”
手举到半空中,又放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她们不算是朋友,但又共享某种比友情更亲密些的联系,这份信任,不是友情可比。
“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没有做截肢手术?”任小姐不说话了,胡悦倒是有点好奇,反过来问。
“也没有很庆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任小姐在她面前,并不设防,她的回答很坦诚,并没有倔强嘴硬,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丝迷茫,“我还是……会偷偷去看那些论坛,我还是会觉得很带劲。”
她有一点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看了胡悦一眼,像是怕被她鄙视,又或者发现到厌恶之情,但胡悦确实并不厌恶,性癖在只属于个人的时候,只要和儿童无关,那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任小姐如果真的不是慕残癖,达先生也不可能硬生生给她洗脑,她说,“但是我们不可能心想事成的,现实总是不完美。”
“是呀。”任小姐浅浅地说,她望着双手,沉吟了一会,也换了笑脸,“很多时候,也只能叶公好龙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