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0.0.9
青竹等侍女等了一整夜,到后半夜的时候,靠坐在檐下打盹快睡着时,等回了男君女君。她们看到清泠泠的月光银辉铺成的小径上,李二郎抱着女郎,从府外进来。他的头顶上方,那只自由飞出去的苍鹰旋了一圈后,也跟着飞了回来。
一切都是静无声息的。
李信怀中抱着厚实鹤氅,大氅将年轻的女郎包得格外严实。回来的一路上,李信已经由背着闻蝉,变成了抱着闻蝉的姿势。李信动作又轻又快,压根没让睡过去的闻蝉察觉。她对他来说实在很娇弱,抱在怀里,跟抱着一只冬眠的小猫差不多。
李信抱着闻蝉一径回了房,青竹等女想跟进去,被吃了一鼻子门灰。知道李信不喜欢她们伺候,青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在檐下,过一会儿李信出来,跟她们说“去睡吧”,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虽离开,心里却依旧挂念着翁主。等听到那边说烛火熄灭了,大家才放下心来。
闻蝉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才悠悠起来。
她用午膳的时候,被坐在一边整理衣物的青竹说起昨晚的事。闻蝉低着头吃饭,默不作声,唇角却露出笑来。青竹便知道这是翁主和李二郎之间的秘密了,叹口气,不说什么了。青竹又顿了顿后,跟翁主闲聊一样地说起来:“那个,咱们救回来的那个……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他醒了。”
闻蝉纤浓的黑睫颤抖了一下,手中箸子啪的一声掉地。她怔然不语,心中自是踟蹰万分。
当情深爆发的一刹那,她可以在燎燎大火中返身回去找阿斯兰,并握紧他的手,非要救他一命。她哭着喊他一声“阿父”,那片刻时间,丝毫不觉得别扭、不觉得难以接受。
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他却可以为救她而死,她怎么会连一声“阿父”都舍不得给他呢?
但那是情深之时。
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闻蝉没有那般浓烈的感情了。她既希望阿斯兰醒来,又怕阿斯兰醒来。她的父母在长安,她又该怎么面对身在蛮族的这个父亲呢?她喊这个父亲一声“阿父”,长安的父亲会不会失望伤怀?她离开长安的时候,明明答应说自己绝不会认亲的,要阿父放心。而今她却冲动之下将人带了回来……
青竹小声:“不如跟李二郎说,让男君帮您把这个人打发了吧?”
她自来跟着翁主,翁主拧一下眉,她都知道翁主在烦什么。
闻蝉舀了口甜粥喝,蹙着眉,摇了摇头。
青竹想了想,又问:“那您有问过男君,他是什么态度吗?”毕竟两国交战啊,阿斯兰还是敌国将领,和男君在战场上对上不是一两次。
闻蝉:“他没什么态度啊,他在等我给态度。我要救这个人的话,他就救了。我要是想赶走这个人的话,他也照做。他把问题丢给我了……”闻蝉低着头,她一点点长大的过程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自己拿主意。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大家都帮她拿好了主意,她只要乖乖照做就好。
闻蝉曾经对自己拿主意的事情非常激动又期待。每每李信吩咐她做个什么事,她都有独当一面的紧张感。
然这一次……闻蝉想到,总是拿主意的人,实在是非常辛苦的。你做对了,理所当然;主意错了,所有人都会来埋怨你。
而她夫君,她表哥,李信从来都是那个拿主意的人。也难怪不喜欢他的人那样多,与他作对的人数也数不尽。
闻蝉没心情用膳了:“先过去看看……看看他再说吧。”
午后时分,午睡的时间被闻蝉拿来排练。熬过了一个时辰后,她领着侍女们,硬着头皮去了阿斯兰所住的院子。闻蝉想无论如何,先过去看看再说。她因为心中不安,去的非常悄无声息,没让人通报。进了院子,还想在门外磨一会儿,先听到了屋中说话的声音。
说的是蛮族语,众女茫茫然,谁都没听懂。然语气中火冒三丈的斥责味道,来自那个阿斯兰。至少闻蝉是听出来了。
屋中,阿斯兰昨夜才醒来,今天就已经坐起来了。他靠坐在枕上,身前榻边站着笔直如杆的青年乃颜。阿斯兰正中气虚弱地训着乃颜:“你没毛病么?!天天在我这里打转,不知道帮我找个面具来?万一我女儿不经意来看我,被我的脸吓着了怎么办?”
乃颜:“……”
乃颜说:“没有啊。她都来看您好几次啦。”
阿斯兰愣了下,更加恼火,拍着榻木:“那为什么她现在不在?肯定是被我吓住了!我的面具呢?我的占风铎呢?你一个都没带回来?”
乃颜低头。想说本来带了的,然那晚天边泛绿烛龙到来时,李二郎从天而降。李信出了大风头,亲自来背阿斯兰。李信看到乃颜还兢兢业业地拿着面具啊铃铛什么的,随手就扔了,并且冷冷看了乃颜一眼,蛮族话标准得乃颜简直想给他跪下:“关键时候还只记得儿女情长,没死在这里算你命大。”
但是人在屋檐下,乃颜想到李信的脾气,再比较了比较大都尉的脾气。他默默咽下了实情,觉得还是不告诉大都尉的好。大都尉刚刚醒来,身体虚弱,万一没有在当日战场中死,反而现在被李二郎给气死了,这就不妥了……
阿斯兰继续骂乃颜:“那你这些天,有没有打听点我女儿的事?”
乃颜解释:“属下一直在照顾您。他们都是大楚人,对您没好感,根本不过来。属下怕他们下毒,怕李二郎趁此机会害了您,就……”
阿斯兰费解万分:“我不是吩咐过你很多次,要你跟着我女儿吗?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媳妇还是我老母亲?还是你指望我夸一夸你?”
乃颜闭嘴。
屋中的骂声不停歇,虽是蛮族话,屋外的人听不懂。但是听那声音,肯定是骂人啊!
闻蝉也听不懂,况且听她那个生父那般厉害地骂人,她听得肩膀颤抖,生了怯意,不太想进屋了。闻蝉觉得这个男人太凶了,自己恐怕应付不来,还是等她夫君回来再说吧。她转身正打算离开,屋中骂声陡然停住了,男人的说话声瞬间转换成了清晰无比的大楚话:“谁?!”
声音若藏金玉,金玉碰撞,火星簇簇,又快又厉。
青竹皱着眉,先进去了。她对阿斯兰还是不满居多,如不是因为这个人,翁主何必这样左右为难?再一看屋中站着的傻大个,正是被喷的无话可说的乃颜。青竹有些同情这个蛮族汉子,就说道:“你干什么这样骂人?这是我们男君的府邸,是我们大楚的国境。你说话客气点儿!”
阿斯兰目光只随意从青竹面上扫过,他根本没记住这是个谁。他目光继续往后走,看到踏过门槛的深衣女郎,僵了僵。女郎从门外进来,身边跟着许多随侍侍女。侍女们个个颜色姣好,青春正当。然一团花团锦簇中,被围在中间的女郎,依然烂烂若霞。
闻蝉乌黑的眼睛带着微窘迫的笑意看来时,阿斯兰觉得整个心脏仿若攒于她手中。她轻声问“您醒啦”的时候,阿斯兰眼中就只看到她了。他口干舌燥,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开始僵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半天不知道怎么说话。
小蝉!
是他女儿!
他忽然开始紧张,第一反应是伸手捂住脸,头埋下,让闻蝉惊诧了一下。
屋中的父亲突然捂脸埋下头,闻蝉以为他又病了。原本还有些尴尬,这次是真急了,两三步奔了过去,伸手去攀上他的手臂,慌张地让侍女们去喊医工来。她虽然和这个人不太熟,虽然李信跟她保证阿斯兰皮厚肉糙只要扛过第一晚后面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骤然看到这个人捂着脸倒下,闻蝉当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闻蝉死活拉不开他的手,声音焦急:“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您听得懂我说话吗?我、我叫我夫君来……”
屋外站着的侍女们早在这个时候去让人找李二郎了。阿斯兰醒了,还与翁主见面了!这般大的事情,李二郎早说过要通知他的!
阿斯兰声音在手掌中,闷闷的。他手挡着脸半天不让闻蝉看,乃颜在边上看了半天,眼角微抽,心中却也有点儿酸楚。翁主恐怕想不到她那个父亲是怕吓着她,翁主想不到阿斯兰有多在乎她。她还徘徊在要不要认这个父亲的地步,阿斯兰却很早就在想如何让她好,如何让她更好些。
乃颜沉默地看着,并不吭气。他虽然少言少语,但大都尉训了他这么多次,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阿斯兰都不想他插手。
果然闻蝉的焦急声音,带给阿斯兰愉悦的享受。他手臂被女郎攀着,眼角余光看到她的裙裾,顿觉她十分的柔弱。唯恐自己轻轻一碰她就倒了,他倒是忘了自己正是重伤时候。阿斯兰心中飘飘然,被女儿这般关心,他简直乐得想仰天大笑。然一有笑意,胸腔就开始痛。阿斯兰咳嗽一声,也不敢让女儿太担心——“你对脸长得不俊的郎君,有什么要求吗?”
闻蝉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