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冰觉得,她当时选择跟着苏凭跳过围栏,一定是鬼迷心窍,脑子进水。她在有样学样尾随苏凭翻墙五分钟后就开始后悔,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四十五分钟后,苏凭把她带到目的地——楚冰拉低鸭舌帽,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脸彻底黑了。
“你神神秘秘遮遮掩掩走了一路,就为了带我来商业街看场电影?!”楚冰难以置信地问。后悔这个词已经完全不能准确概括她的心情,如果可以,她现在比较想手撕苏凭,把肉撕成肉松的那种撕法。
为了来看这场见鬼的电影,他们在翻墙出酒店后还在路边小店买了两身衣服,五百块钱从头武装到脚。精致昂贵的西装和礼服裙委委屈屈地挤在黑塑料袋里,扔在苏凭开过来的车上——而后因为两个人都喝了酒,他们连车都扔在了停车场,一路散步到商业街,鬼知道在凛冬的冷风里散步到底有什么意思。
而现在,苏凭居然告诉她目的地是一家电影院……楚冰缓缓活动手腕,指关节发出清脆的爆响。大年初一,这条商业街居然还很热闹,苏凭离奇消失了一会儿,回来后笑着朝她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走吧,早点进场坐下休息,天实在是太冷了。”
楚冰盯着苏凭手中的袋子,面无表情地问:“看电影就看电影,你为什么要拎两手的垃圾食品进去?”
不仅成分复杂难辨,而且都散发着强烈的香气,一来影响别人观影感受,二来看电影要是生生看饿了多不好。苏凭对她的问询不以为意,和她并肩走向电影院。楚冰抱着手上被他强塞的一桶爆米花,泄愤一样用力嚼着,脸颊鼓起来一大块。
“看电影多有意思啊,起码比你在宴会厅里摆出一副扑克脸有趣吧?”他轻松地说,进了影院没去买票,直接带着楚冰走向影院尽头的情侣厅。楚冰站在门口短暂踟蹰了一瞬,随即又觉得苏凭要是敢怎么样还怕弄不死他吗,于是放心地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在一张靠后的双人沙发上坐定之后,苏凭才转头向她解释:“这家影院比较别出心裁,情侣厅不固定播放哪部影片,在场的人先到先点,后进来的跟着看就可以。大概是觉得情侣只要在一起,看什么电影是无所谓的,我觉得他想得很有道理。”
楚冰一脸冷漠:“……你真是见识广博。”
“承让承让,这不算什么。”苏凭谦虚地说,好像楚冰刚才真的在夸他一样。座位的椅背上有点播影片的步骤提示,楚冰刚拿出手机想要操作,就听见苏凭在那边打电话:“还是上次我来时看的那部,麻烦了。”
楚冰扬了下眉:“你经常来?”
和谁?楚冰顿了顿,没有问出口。苏凭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停顿一般,自然而然地有问有答,接了下去。
“对啊。”苏凭点点头,给她指了下前方两排的一个沙发套,“看到那个明显新一些的沙发套了吗?上次我来时旺财挠坏了旧的,这个新的是我掏钱赔的。”
楚冰无法理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带只猫来看电影?”
苏凭张口就来:“因为我是个……”
楚冰:“……好了,你闭嘴。”
既看他不爽又正面刚不过他,真是让人心塞,楚冰用力转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情侣厅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对年轻恋人,亲昵地坐在一起,不时传来一些肉麻的嬉笑低语。楚冰双腿交叠,端正地坐着,和苏凭两人分居双人沙发两端,硬生生坐出了楚河汉界。一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塑料袋横在两人中间,楚冰闭目养神,对厅中乱糟糟的声音无动于衷。
然而她很快便坐不住了——电影播放的声音响起,楚冰在听到第一句台词的时候便是一愣,迅速睁开眼睛看向大屏幕,两秒钟后又猛地转过头来看向苏凭。
“你上次来看的也是这部?”她问。苏凭点点头,没多说一句话。楚冰却皱起眉头,不给他半点搪塞的机会,紧盯着他慢慢地说:“我记得这部片子,国内没有引进?”
“恩,的确没有。”苏凭终于也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起来,“但我觉得这是部好电影,托老板私人购买了一下版权,在这个不固定上映场次的厅里放送。正好你应该也对这部片子比较熟悉,就想着带你过来看看。”
她何止熟悉。楚冰将视线收回来,重新投向大荧幕,脸上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看着前置剧情放送完毕,屏幕上浮现出了这部电影的名字。
《重返安第斯》。
让她加冕康菲斯特奖最佳女主角的电影。
这部电影以美洲大陆的原住民为题材主角,剧组投资少影响力不够大,剧本没有冒最大的风险,而是在现实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加工和影射,年代也往前提了三十年。
女主人公珍妮弗是生活在安第斯山脉脚下的原住民,黑人与白人混血,个子矮小,天生佝偻着背,身上带着明显的发育不良痕迹,人却聪明、开朗,兼具天赋与勤奋。故事的开始,在于她高中毕业去往白人世界工作,第一站就被人毒打一顿后抢劫走了钱包,被迫在餐厅里洗盘子打工养活自己。
再次完整地看到这部电影,让楚冰自己也有些感慨。影片上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幕纷至沓来,她慢慢地呼出口气,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是我第二次在电影院里看这部影片,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两年了,时间真快。”
“怎么不多去看几遍?”苏凭问,“你本人和这部电影里的形象差得很多,就算站在别人眼前,也很少有人能认出来。”
“我外公很不喜欢我做个抛头露面的戏子,他曾经是前代的官员,不过没当多久就愤而辞官出国了,骨子里是个古板的旧式文人,大抵也算积名颇深。”楚冰摇摇头,说话的声音很淡,并不带着怨怼或是难过的意味,只是很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我们家上上下下都很怕他,我爸爸在c市当市长,外公每每提到他时都要骂他一身浊气,玷污了他醉心科研学术的宝贝女儿。小时候每天对我耳提面命,叫我不要像我爸一样,万万没想到我选的职业更让他生气。那时候电影上映,他也去看了一遍,然后就更生气了,把我叫回家,两个月没准我出门。”
“我好像能理解你外公。”苏凭斟酌了一下,看着荧幕上那个佝偻着背的瘦弱身影,慢慢地说,“都是演员,有些事情我还是看得准的。你在电影里的这个形象,光凭化妆和演技是出不来的。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瘦了多少斤?”
楚冰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耸了耸肩。
“二十斤。”
“我看上了这个剧本,不过当时我还是个新人,人家看不上我。混血原住民的设定很少找黄种人出演,为了争取这个角色,也算付出了一点努力。”
至于外公看到她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进而大发雷霆的事,楚冰只字未提,内心却莫名觉得,苏凭大抵是心中有数的。楚冰微抬起头,有些怀念地看着荧屏上的自己。大荧幕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纤毫毕现地展示出来,楚冰看着看着,无声地摇了摇头。
还是很幼稚,她默默地想。换到现在,她一定能做得更好些。
这部《重返安第斯》虽然是华人女主角封后的功臣,但是最终在国内也没能过审。原因显而易见:影片中暴力血腥镜头过多,电影基调过于阴暗,充斥着种族偏见、欺凌弱小、劣行犯罪,以及对人命和低贱者的冷漠与歧视。珍妮弗有着寓意很好的名字,但是从始至终,她也从未被白人世界接受过,最后重返安第斯山脉的,不是她的人,甚至不是她的尸骨,只是她心心念念的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是她惨淡一生与社会现状的缩影。
毫无一点点正能量因素,这部片子最大的功劳,在于将真相□□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极端的表现方式借古讽今,也收获了极其两极分化的评论。
然而即便是在国外,绝大部分人也并不承认这是曾经发生过、乃至现在依然在发生的事情。他们从自己的身份出发,对影片进行了最为猛烈的抨击。具体情景如何,楚冰已经不想再去回忆,这还是以外公的两个月禁足令,已经帮她隔绝了言论最凶的时日为前提。
事实证明,这部片子在国内也没什么市场。来到这个厅的小情侣们陆陆续续出去了好几对,剩下的都没在看电影,忙着谈情说爱,影片稍安静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娇吟。楚冰眉头都不皱一下,八风不动地开始和苏凭一起解决他带过来的零食,给这个放映厅又增加了一点诡异的声响。影片随着时间流逝,按部就班地放映,终于进入到了影片末期,珍妮弗独自仓皇地逃离白人世界的囚禁,在黑暗中充满恐惧地奔跑至死亡的情节。
放映厅暗了下来,荧幕上的景象晦暗难辨。楚冰无声垂眸,忽而听到旁边有声音响起。
“楚冰。”苏凭低声叫她。楚冰转开眼转头看去,不期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夜光石手链,样式不算稀奇,却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微光,柔和地将两人的面庞隐约照了出来。
“这是什么?”楚冰无声抬眉。
“生日礼物。”黑暗中看不见苏凭眼中的神色,只能大致看清他唇角微笑的弧度。
“选得很仓促,别介意……怕黑的话就一直戴着,不要摘下来。”
第三十章 进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