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1 / 2)

“那他们也挣的海了去的银子。”毛大丫接话道:“你没听我大嫂说呢,她就是在奶糖作坊做女工,每天搅和那牛奶的,说是从早干到晚,就没个歇息的时候,就这么着还不够卖。还说这奶糖都已经卖给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去了。”她说完话锋一转道:“说来说去,还是万岁圣明。寻常人家,有甚么方子,谁不是一代又一代的传下了,万岁就能给那些从商的。让这些人办起作坊工厂的,也让咱们这些老百姓能得一口饱饭吃。”

“可不是。”说到这个话题,李小四从来不和毛大丫抬杠。他以前在京里过的是甚么日子啊,天不亮就去给打短工,忙活一天能挣个一二十文都算运气好,家里别说大人,就是孩子都吃不饱饭。可眼下呢,驴车买了,孩子别说填饱肚子,都能挑拣着吃了。

“万岁圣明啊!”李小四学着家里念过几年书的亲爹冲皇城的方向抱了抱拳,视线一转落到毛大丫那放了几个月的脚上,感慨道:“还得多亏万岁下旨让你们放脚,要不你哪能进工坊做活?”

“是啊。”说到放脚的事儿,毛大丫神色也有些复杂,她略略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背,还能感觉到中间脚背凸起的弧度,“这脚裹了十年,就痛了我十年。多亏万岁,要不等我老了,还得给儿媳妇添麻烦。哪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出去做活,给家里挣银子。”

毛大丫想起自己幼年的时候,娘家还过得去,亲爹又自诩早晚能科举做官,为了将来她能说个好婆家,老娘就在长辈的劝说下特意花了五两银子请人来给她裹脚。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但到现在她都能清楚记得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从脚底一直痛到头顶,到最后就好像有人拿刀一下下砍她的头一样。等裹完了,她也晕了过去。后面好几个月,脚一沾地,她都觉得像是踩在刀子上,没走几步,人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可就这样,家里也从没谁松口说让她不用裹了。

后来她该议亲了,亲爹还是没考上秀才,反而成了个整天喝酒耍钱的混子,她当然也嫁不到甚么书香门第,而是矮个子里拔将军,嫁给有一套破宅子的李小四,在京中勉强度日。

前几年的时候,京里各式各样的工坊作坊办起来,李家有个亲戚就在朝廷的一个羊毛作坊那儿做管事,原本她有机会去,可是人家嫌弃她是小脚,干活不麻利。她有心放脚,偏生娘家老子说甚么都不肯,说她原本没裹就罢了,已经裹了再要放开,传出去他都没脸见人。于是她只好坐在家里,看着街坊邻居的媳妇们每月欢天喜地的结了工钱回来,有时候还能给孩子带回几块大肉。

好在万岁终归是最圣明的,下了圣旨让汉女放脚,她借着这个风终于把脚放了,也能进工坊挣银子,让孩子吃饱喝足了。

想到家里越过越好的日子,放脚后身体上的舒适,至少每晚不用再那么折腾着上药洗裹脚布忙活一通,毛大丫坐在驴车上发自肺腑道:“万岁真是圣明。”

“没错。万岁的话是圣旨呢,你爹也不能用孝道压着你,到底让你放了脚。”李小四冲着毛大丫眨眨眼睛。想到夫妻两个再一起努力几年,就能给孩子置下一份家业,说不定还能换大些的院子,不由凌空甩了个空鞭,随着驴蹄踢踏踢踏的响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毛大丫嗔了一眼他,也坐在驴车后头应和起来。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曲调虽简单,在这尚算宁静的早晨却让人感觉十分悦耳。唱着唱着,李小四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万岁圣明。周围的人一愣,随即好几道,几十道声音跟在李小四后面响了起来。他们都在喊——万岁圣明!

一大早就起来巡逻的巡捕们听到这声音,见是称颂万岁的,不仅不管,还都放下手里的馒头包子,一起吼了几嗓子。于是声浪滚滚,渐有惊雷之势。

人潮鼎沸中,一辆平顶蓝布马车的车帘缓缓放下,由几名壮汉驾驭着从人群中悠悠穿过,偶然路过这条平民聚集的大街的八爷靠在马车壁上,露出一个似叹似喜的笑容。

而在大朝会上的八爷,也一改前两次的不疾不徐,带头站出来言辞激烈的反对一干汉臣要求严惩张氏姐妹的主张。

说实在的,要论嘴炮功夫,满朝文武亲贵,八爷要是认了第二,那绝对没人敢认第一。这原本也不让人意外,当初九龙夺嫡,八爷非长非嫡,生母出身也并不出众,甚至那时候良妃早就失宠了。可八爷偏偏就能在一干兄弟里脱颖而出,最终被满朝称赞为八贤王,要是八爷的手腕不厉害,说服力不强,他绝难办到。

所以八爷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将所有人说的哑口无言后,原本一直打算隐在幕后的李光地终于忍不住了。

李光地本已告老,只是苏景尚未正式批复他请辞的折子,但李光地也差不多有半年没有理会过朝政。时隔半年再度上朝,却是要站出来直接反对当今天子,从本心来说,李光地并不愿意,他出事从来圆滑,不是甚么诤臣的路子。奈何这回张氏姐妹之事关乎孝道这儒家根基,他再是要做满清忠臣,还是正经汉人士子出身。

李光地身子有些伛偻的站出来道:“启禀万岁,张氏姐妹虽可说是奉旨而为,但却检举宗族长辈,状告祖父,实乃大逆不道。张氏美娘之父母,因女而逆生父,更是天地不容,十恶不赦。若不严惩,天下不孝者皆从而效仿,则老无所养,民风大败,后患无穷。”他看了眼眉目间不露分好端倪的苏景,一咬牙拿出杀手锏道:“自古臣民如子,天子如父,历朝皆以孝治国,张氏姐妹之事,看似一家一族,实则关乎朝廷根基,天下大治!”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嘈杂之声的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有些惊骇的看向李光地,却没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偷看几眼苏景的脸色。

一直任由朝臣们争论不休的苏景手中继续把玩着玉珏,口里却发出一声轻笑,他抬眸看向李光地,声音和缓的问道:“卿家以为,朕若不处置张氏姐妹,这满清天下便会大乱。”不待李光地回答,他一手支住下颚,肢体看似放松的靠在龙座上又道:“堂堂大清,莫非就因不肯杀了两个无辜的女人,天下人便要站起来造反,不认朕这万岁不成?”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

苏景这清淡的口吻却将殿中人人都吓得不轻。虽然李光地方才话里暗示的就是这个意思,可谁也没想到苏景竟会把话摆到台面上来说。就是李光地,自诩两朝老臣,颇有些资历,这会儿也是后悔的厉害,觉得自己老了老了竟走了一步险之又险的臭棋。

可也不能怪他,谁能想到如今这位万岁爷,和圣祖爷差别竟如此之大。堂堂天子,竟不怎么顾忌名声,想说甚么张口就来,一点君臣默契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八爷看了一眼后背已经湿透的李光地,薄唇撇出一个鄙夷的弧度,蓦地出声道:“启禀万岁,奴才想给李大人说个故事。”

苏景眼尾轻轻一挑,扫了眼八爷,含笑道:“王叔还请起身再说。”

这便是准了的意思。

于是八爷就顶着众人目光从容起身,将自己在街上听到的关于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娓娓道出。

“本王偶然听得这一对夫妻的对话,又听到后来应和入云高呼万岁圣明之声,方才明白以前何其短视。万岁令天下女子放足之举,不仅是要免除汉女的身体之痛,更是为民间穷苦百姓的生计着想。这些女子放了足,有了谋生之力,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老人孩子就能吃饱饭,百姓安居乐业,才可心向朝廷。且百姓富足,便能滋生人口,增加税赋。这乃是利国利民之壮举……”

不能再让廉郡王说下去了!

王诩和陈敬文等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陈敬文不顾尊卑打断八爷的话道:“放足令自然是万岁圣明之举,但张氏姐妹状告长辈,张美娘之父忤逆生父,却是大逆不道,律令难容,按律当属十恶不赦之罪,便是万岁仁善,开恩免除其凌迟处死,也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附议。”

……

陈敬文说完后,半数汉臣,甚至还有不少满洲大臣也跟在后面附和。见此八爷唇角笑容越发深邃,他久经朝政,又岂能不知陈敬文等人其实乃是怕了。

不过他方要继续说话,高踞龙座的苏景摆了摆手,八爷立即垂头恭敬的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大殿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甚至有人清晰的听见站在自己边上的同僚咕咚吞了一口唾沫。

苏景目光在殿中流连一圈,见到有人眼神躲闪,有人汗流浃背,也有人跃跃欲试,真是好一副众生相。不过当看到八爷时,他确然有些意外。

这位八叔,倒的确没白费汗玛法得教导,或许仍不够驯服,甚至抓住机会也会给他使几个绊子,更甚至,若有一日,兴兵造反有胜算,这位八叔也会毫不犹豫冒险一搏。但只要一直不给对方机会,这位八叔在孰轻孰重,大是大非上,倒算得有有所为有所不为。比较起来,某些自诩仁人君子的忠臣,直臣,却让人有些厌恶。

苏景收敛思绪,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瞬间满殿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

“廉郡王方才所言,朕听后感触颇深。自朕下旨令天下放足以来,数月间凡朝臣奏报,皆是民间怨愤,女子宁死不肯放足,可如今窥一斑而知全豹,民间并非全是反对放足之声,也有人视这一政令为仁政,善令。”苏景说到这儿,看下面的汉臣,尤其是几个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在不住擦汗,哂笑后继续道:“方才李爱卿言及,百姓为子,天子如父,是故以孝治天下,不仅奶天下民风道德所向,更是朝廷根基,朕觉此言颇为有礼。然则……”苏景看了一眼明显已经提起心的大臣们,语调转冷道:“所谓天地君亲师,敬天,拜地,尊君,孝亲,重恩师!君在亲前,若朕自幼念的诗书礼仪没有出错,圣人所言,当是忠君为上,孝亲在后!”苏景忽的一声冷笑,怒道:“不管是忠君也好,还是忠君父也罢,朕既下圣旨,天下万民自当先尊奉朕的旨意,次之才是孝敬亲长。张氏一族违逆圣旨,串联亲友,意图抗旨不遵,张氏姐妹遵旨行事,张美娘之父奉旨而行,大义灭亲,向英贝子检举族人违旨之举,何错之有,何过之有!”

苏景如此暴怒,早就有过前车之鉴的大臣们顿时鸦雀无声,然而还是有自诩脖子要比常人更硬一点的人为了心口坚持的道开口。

陈敬文泣诉道:“万岁,张氏一族固然有错,自当依律处置,然则亲亲相隐,便是同族亲友犯了律都当隐匿其罪,庇护其人。张氏姐妹与张美娘之父违背此律,状告检举长辈,若万岁不加惩治,则天下德行败坏,民间……”

“住口!”苏景指着陈敬文,眉眼锋锐如刀,“亲亲相隐是大清哪条律令?那是前朝旧令!别说我大清没有此令,便是有此令,朕也定当废了它!所谓亲亲相隐,便是令贪官污吏为庇护□□百姓的亲友而大开方便之门,是让仁善之人明知亲友有不法之举却不得开口,是让民间大恶之人继续肆意妄为。凡此种种,皆是使朝政不稳,百姓受苦,动摇江山。亲亲相隐,包庇罪犯,便是祸害以利己之情损我大清江山,动摇朕之皇位!”

“万岁……”

别说陈敬文,就是一直不动如山的吴桭臣都大惊失色,连忙站出来求情道:“万岁,陈大人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看到吴桭臣,苏景略微收敛怒气,淡淡道:“是么,即如此,那想必众位爱卿都赞成张氏姐妹大义灭亲之举了?”

这一次,没有人敢再抬出任何理由来反对了。

“很好。”苏景满意的点点头,下了最终决断,“自今日起,布告天下,天地君亲师,忠君为上,孝亲在后。凡因亲友有作奸犯科而出首检举者,一经查实,朝廷官府当奖励其公心,不得妄议罪名。若再有以亲亲相隐为例庇护亲友,知情不报者,案发后以同谋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