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男人忘记了锁门,一向铜墙铁壁似的房门竟然一拉就开了。几个孩子激动不已,在一个男孩儿带领下,他们踏出那间囚室,天真的想要逃出这栋房子。
贺丞就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在黑暗中像几只老鼠般鬼鬼祟祟的穿过客厅,就在领头的男孩儿即将触碰到玄关门把时,客厅的灯忽然亮了。
那个男人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灯光遥控器,总是挂着温雅笑容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连他的眼镜都覆盖了一层寒气。
男人暴怒了,他揪着几个孩子的头发把他们拖回囚室,用铁链拴住他们的手腕,鹰爪般的大手抓住他们的肩骨,赤红着眼眶如食人的恶虎般冲他们咆哮。
“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为什么要跑!”
躲在角落里的贺丞瑟缩着身子,默默的观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面对几个男孩儿的哭嚎,男人忽然恢复了诡异的平静,眼里不再富含父亲般的慈爱。他用阴毒且狡诈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来回扫视,声音尖锐阴冷的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不是桑吉,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没有找到他,你们不是他!”
他如视仇敌般恶狠狠的注视着每一个孩子,冲到他们面前轮番审问他们的身份,当得到与自己心里相悖的答案时,就抬起钢筋铁爪似的手掌,如一道飓风刮过,将他们扇的口鼻流血,一个男孩儿被他撕裂半只耳朵,一个男孩儿被他按着脑袋撞在墙上当场死亡——
后来,他满手是血的走到贺丞面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像摆弄一个人偶般剧烈的摇晃,撕扯着喉咙质问他:“你是谁?说,你是谁!”
贺丞仰着头,面容呆滞的看着他,在他把自己纤韧的骨头架子摧毁之前,蠕动着苍白的嘴唇,说:“我是——桑吉。”
他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只想活命。
然后,他被带出囚室,来到这间卧室,被丢在羽翼中,带上镣铐生活。
桑吉——这个名字给予了他继续生存的机会,但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谁,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等待。若不是心中怀有希望,怀有夙念,心中尚存着一丝光明,他将彻底变成囚牢中的桑吉。
但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远远超出一个小小少年能承受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存在于脑海中的影像和画面竟然逐渐模糊,甚至消退。他越是拼命的想要回忆,就越是迅速的忘记。
就在刚才,他睁开的眼睛的同时,贺丞习惯性的去回忆‘他’的脸,却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忽然,他有一种预感,除非能够在彻底将‘他’遗忘之前获救,否则他将跟随记忆的消亡,而死去。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真的来了。
那个总是在公园里荡秋千的女孩儿闯入了这座囚城,更不幸的是,她没能走出去。
男人把昏迷中的女孩儿打横抱起,温柔放在床尾,然后在床边坐下,对他说:“桑吉,他们在找你。”
贺丞靠在床头,抱着一只已经陈旧的白熊玩偶,按捺出心中的恐惧与忐忑,垂着眸子淡淡道:“我不知道,爸爸。”
他的确不知道男人准备对他做什么,倘若他以为他想逃跑,他以为女孩儿是受他召唤才闯进这座房子。倘若他不想让别人找到他,那么他只会做出一种决策,就是杀了他。
在那一时刻,小小年纪的贺丞,就已经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滋味,他很紧张,又很平静,恐惧的同时,竟然对即将去往陌生的领域而感到兴奋——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在此刻,他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了解,因为他就快想不起那个人的脸了。
“你想离开我吗?桑吉。”
男人笑问。
他轻轻的扣着白熊的两只玻璃眼珠,轻声说:“我不知道。”
“嗯?怎么不叫我爸爸了?这样跟爸爸说话,很没用礼貌哦。”
“……对不起,爸爸。”
男人慈爱的抚摸他的头发:“不怪你,可怜的孩子,你被吓到了,这个女孩儿把你吓到了。”
他满意的听到在他的抚摸之下,少年鼻息间那因恐惧而颤抖的呼吸声,笑着说:“但是爸爸不得不暂时离开你,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贺丞揪紧了白熊的耳朵,不敢抬头:“什么约定?”
“你是我的儿子,但是那些人一直在找你,他们就快找到我们了,他们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想离开爸爸的对吗?”
“……是。”
“好孩子,可是爸爸现在必须离开你,你回去以后,别忘了你是谁,也别忘了爸爸,过几年,爸爸就去找你。”
贺丞紧紧咬住嘴唇,没有说话,但他兴奋的浑身颤抖,甚至有流眼泪的冲动。但是他又听到男人说:“但是我不能一个人离开。”
贺丞一愣,随后又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他把头埋的更低,藏住脸上那丝绝望讥讽的冷笑。
果然,还是不会放他自由——
男人又笑了,愈加温柔的抚摸他的头发:“我会把这个小女孩儿带走,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由她填补你的位置,直到你回来,换她离开,你愿意吗?”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冻结,手指在他头皮上摩挲,插进他的发根,紧紧揪住,又问:“愿意吗?”
少年哭了,哽咽声破碎在喉咙里,像一头小兽般发出呜呜低鸣。
“我——愿意。”
后来,他被换上一套隆重漂亮的礼服,男人把他当做一件令人得意的艺术品一样摆弄,为他戴上领结和镣铐。
再到后来,房门被破开,他看到几个持枪的武警冲进来,他们的身影逆着光,像下凡的天神。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中午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感觉,暖洋洋的,像是柔软的羽毛在皮肤上轻轻划过。
在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一阵光晕包围,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每寸血肉都舒展开来,浑身上下轻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似乎漂浮在空气里,或者已经和风融在了一起——但是下一秒,光晕褪去,一阵坠落感袭来,似乎是站在云层边缘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跌落万丈云层,从天堂,回到了地狱。
身体里“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灵魂坠地的声音。
贺丞豁然睁开双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处于一个扭曲而分裂的空间当中,他所能看到的,时远时近。他所能听到的,时轻时重。他想用力看清眼前的事物,但是他的注意力混乱而分散,精神无法击中。他想用力听清楚耳边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缥缈,模糊,仿佛来自天边般遥远。
“你醒了?”